我总算多少安心下来,车子一路驶进东京市中心,又开往高级住宅林立的近郊,开上我似曾相识的那座坡道时,我的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手脚一阵僵硬一阵软的。我指挥出租车在路边停下,不想让司机目击我捣乱婚礼会场的丑态。
我卖力爬了一段坡道,昔日的豪邸映入眼帘。但入眼的景象却让我一怔,时间已经是晚上七八点,夕阳早已落入地平线那一端,我本来预想会看见觥筹交错、红男绿女的婚宴场景,至少门口该有几座花蓝、几道红毯。
但什么也没有。整座品川豪邸安安静静的,连灯都没点上一盏,落地窗的窗帘紧拉着,远远看过去,连个人影都窥不着。
我一下子发起怔来,想说会不会是我弄错地方了,抢亲却弄错了婚礼会场,这种剧本倒贴给导演都没人要。我果然不适合当爱情电影的主角。
我忙往G2000的口袋里掏摸,摸出那张已潮湿起皱的邀请帖。自从Nick那天在饭店和我道别后,我几乎没敢拿出来看,害怕它会触到我心中最不想碰触的那块。
而我现在才发现,这张卡片简单的不像婚礼请柬,既没有婚宴的时间地点,上头连新人的名字也没有。我打开它,透着月光,发现那邀请帖上,只用英语手写了一句话:
『跳下来。』
这字迹是如此熟悉,许多年前,从表参道寄来Garbrielle那本DM上,依稀也是同样的笔迹。
我的心脏碰碰乱跳,不可思议的预感催促着我。我三五并步,匆匆推开了庭院的门,门竟然没有锁,我走进修剪得齐整的草皮,两只拉布拉多狗已不见踪影,印象中Nick曾在一次翻云覆雨后跟我说过,那两只狗已经寿终正寝,而他这回不打算再养了。
我打开玄关的门,走上铺着羊毛地毯的客厅,壁炉里还燃烧着余烬,似乎有什么人刚在这里取暖过,落地窗帘的摇控器就搁在壁炉的大理石架上,好像也刚被人动过。
我深吸口气,伸手拿了摇控器,抱着壮士断腕的心情按下按钮,厚重的天鹅绒窗布倏地向两旁拉开,游泳池的波光洒进落地窗内,月光晒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寂然无声。
游泳池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听见自己胸口有股气泄开来的声音,好像绷得紧紧的汽球,一下子被人戳破似的。
Nick不在这里,这座城堡里什么人也没有,没有王子、也没有童话故事。我几乎要跌坐在客厅沙发上,花一整个晚上唾弃我的天真。
我不知出于什么冲动,或许是前男友的话,挑动我对水的怀念。我强迫自己直起身,跨过羊毛地毯,打开沉重的落地窗门。
池畔磁砖的冰冷让我浑身颤抖了下,现在是十二月天,游泳什么的,果然还是太勉强了,我望着被月光反射得看不清池面的游泳池水想。
但很多年前,有个傻瓜却这样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应该说,他以为自己跳进去了,而他所苦苦寻求的人还留在岸上,他因此认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他,而放任他继续留在池畔上。
但事实上是,他从未想过,当他跳进池子里的同时,也把另一个苦苦寻他的人留在岸上。那个岸上的男人,以为自己从此构不着他,也因此接受了他的放任。
我在池畔蹲下身,双膝并拢,用手指拨过水面,撩起一小蓬水花。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真正希望时间可以倒流。
而这一次,我会陪着他,一块留在岸上、一块看着游泳池水,一块在多年以后,用感慨的语气说:
『Nick,我觉得我好像老了。』
就在我几乎控制不住我泪腺的同时,我的视线却忽然变了。不知道什么人扯了我的足踝,力道大到我完全无法在滑溜的池畔站稳,下一秒我的世界便上下颠倒,我整个人和衣滑向游泳池水中。
冰冷的池水瞬息间淹没了我,我口鼻发呛,惊吓得四肢僵硬。但有双手很快代替不稳定的水流接住了我,他搂住我的背、钳住我敏感的后颈,把我整个人从手里捞起来,等我回复神智时,我已经湿淋淋地靠在他怀中。
我不用抬头去确认,如此厚实、硬梆梆的胸膛,如此棉软的手掌,还有气味和体温,这世上再无第二个,根本不需花心思去猜测。
我抬头看着那张挟杂着笑意、感慨、酸涩和狼狈,却又该死得迷人到不可思议的俊脸,喘息着脱口而出:
「你疯了!现在是十二月天,哪个笨蛋会在十二月里游泳?」
我听见Nick快意动人的笑声,他和我一样和衣落入水中,还穿得比我更正式,领带西装外套一件不少,竟像是婚宴上的新郎。他的发鬓尽湿,嘴唇因为在冷水里呆得太久,显得有些发白,他把身躯贴上我同样湿透的衬衫,让我们的体温得以交流。
「我说过了,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了。以后休想再让我跳第二次。」他轻声说。
他拨开我濡湿的额发,像要看清楚我现在的表情。游泳池冰冷的水让我脑袋前所未有的清醒,我无暇细想如何报复他的漫天大谎,只问出了我现在压在心头最大的疑问:
「雨兰姐呢?」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