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众人定睛细看,这又哪里是什么死而复生的道长,正是哆哆嗦嗦行来的李四宝。李四宝在树下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里害怕得紧,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强抑恐惧走入观中,寻找离开许久的沈忘程彻二人。
此时,见二人正好好地在殿前的空地上立着,当下长舒了一口气,正待问话,怀里却扑进一个软绵绵的身体,把李四宝骇了一跳,猛地把那人推了开去。
“师父!你活过来了!”那小道士看着李四宝兴奋地喊着。
“瞎说什么呢!谁……谁是你师父!小家伙你可看仔细了,我是人,不是鬼!”李四宝吹胡子瞪眼,盯着那破涕为笑的小道士。
小道士缓神再看,确认面前吓得面色苍白的老头的确不是自己的师父,眸子里亮晶晶的神采黯淡了下去,嘴一瘪又要嚎啕,沈忘连忙轻抚他颤抖的双肩,柔声安慰着:“小仙长,你方才说你师父被人所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道士抽搭了两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给三人缓缓讲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小道士名叫春山,父母皆死于嘉靖年间的大疫,被师父寒云道人捡回观中收养,随了师父的姓氏,是为“纪春山”。寒云道人表面上仙风道骨,看上去颇得仙眷,实际上不学无术,整日里只知喝酒玩乐,纪春山跟了他数年也没学到什么真本事。
今年,观中的香火比往年差了许多,师徒二人入不敷出,寒云道人只得带着纪春山锁了观门,下山讨生活。沿途坑蒙拐骗,算算卦,做做法,过一日混一日,竟也磕磕绊绊地度过了大半年。月初,纪春山同师父行到了常州府靖江县,恰巧听说了发生在县里的一件大案。
正是在春山师徒到达靖江县的前一日,县中突然暴毙十人,皆是腹痛如搅,呕血不止,下肢肿胀,最为可怖的是,这十人皆是暮时发病,折腾了一夜,连晨光都未见,便骤然暴亡。县里的郎中根本来不及救治,连汤药都难以灌服。
是以,春山师徒进入靖江县之时,只见家家举幡挂孝,哭声震天,一片愁云惨雾。待得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寒云道人灵机一动,想借此大赚一笔,便寻了靖江县的富户,说此地妖气冲天,必须立即开坛做法,以镇妖邪,否则还将死伤不断。
县中本就人心惶惶,哪还经得起寒云道人这般忽悠,商会里的三员大户立刻拍板允了此事,春山师徒草草准备了一日,第二日便开坛做法,装模做样地斩妖除魔起来。
那日,师徒二人难得吃了一顿饱饭。可当天晚上变故陡生,那放于义庄之内的十具尸身竟然离奇失踪,苦主们哭天抢地,聚在县衙门口要人,县令大怒,责令七日内必破此案。
第二日,失踪的尸体被人发现浮漂于城外白荡河之上,皆肠穿肚烂,肢体残破,腥臭冲天,似是被野兽啃食过一般,可怖至极。细细数来,白荡河上只发现了九具尸身,还有一具,始终无处可寻。
县中登时谣言四起,皆言春山师徒是一方妖道,先是做法害死十人,又乔装改扮,登坛驱邪,其实暗地里偷走尸身,以炼尸魃,为祸人间。而那始终无法寻获的第十具尸身,定是尸魃无疑,它以另外九具尸身为食,尸丹乃成。
众人本就恐慌,此时更是笃信无疑。而当晚发生的一事,彻底将寒云道人推上了死路。
那夜,县中商会的齐老爷在返家途中竟真的碰到了尸魃,轿夫们惊恐万状,一哄而散,只剩下齐老爷自己瑟瑟发抖,最终命丧尸魃之口。
谣言有了人证,便做了实,县令立刻将吓破了胆的寒云道人下了狱,屈打成招,让寒云道人认下了一切罪衍,竟是死在了狱中。死前寒云道人托人给春山带了信,让他速速离开,莫要为自己伸冤,以保性命。
春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先行出城,躲于废弃的道观中,寻机为死去的师父洗冤昭雪。
语毕,四人皆是唏嘘不已。
程彻拍案而起,怒道:“狗官!只为草草结案,竟然诬害忠良!”说完,自己又觉得寒云道人算不得忠良,可也够不上奸佞,顶多算是投机取巧,罪不及死。
“我就说这地儿不详顺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咱们还是听那道人的话,速速离开是为上策!”李四宝苦口婆心地劝着,恨不得拔腿就走。
这二人一个怒火中烧,一个两股战战,鸡同鸭讲,根本说不到一处去,便把目光都投向了沉思不语的沈忘。
沈忘深知,也绝不是一件寻常的案子。骤亡的十人,可怖的尸魃,慌乱的县民,推诿的官吏,这诸多因素织就成一张细密的网,阴影处匍匐的蜘蛛正在静待扑网的飞蛾,思忖着下一个猎物究竟是谁。
和嘉兴龙见案极为不同的是,这个诡谲的案子里,他将彻底失却官府的支持,甚至将要和当地的县衙形成敌对之势。
那么,他该当如何?
脑海中陡然响起柳七清脆有力的声音:普天之下,像惠娘这般冤屈的,何止千万!天日昭昭,又有谁能为她们讨个公道!
沈忘笑了,轻轻将手放在纪春山发丝凌乱的脑袋上,柔声说:“春山,今日天色晚了,先做休整,明日我陪你去城里,给你师父讨个公道。”
纪春山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忘,半晌迷惘的大眼睛里又涌出了晶莹的泪花,他翻身叩头,声声惊心,哽咽不得语。
程彻猛地一拍大腿,豪气万丈:“我陪你们同去,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程清晏要闯在你们前头!”
纪春山叩完了沈忘,又掉个了身,冲着程彻叩了起来,吓得程彻连忙把小道士扶住,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会折寿的!”
沈忘看向还呆立在原地的李四宝,说道:“李老丈,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出了常州府,那些家丁便再难寻你麻烦,你自可接着尝百草,书万方,只是一点,口舌之上多饶人,莫要莽撞行事了。”
沈忘眉眼含笑,对这位吵吵嚷嚷,老当益壮的李四宝做着最后的嘱托,他的身侧,纪春山紧紧攥着沈忘的衣角,满脸悲壮,泪痕犹在;程彻叉腰而站,像座铁塔般矗立在沈忘的另一边。
李四宝看着眼前的三人,胸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舍,心一横,眼一闭,大声道:“莫要瞧不起人!小老儿也随你们同去,那帮蕞尔狗驴,不教训他们一场我也心痒难耐,开打便是!”
程彻仰头朗笑,声震四野:“老李,你倒也是有些血性的!”
李四宝犹自辩白:“可记好了,我不是为了你们,只是这孩子喊我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小老儿总得为他出把子力气。”
夜色愈深,四人相伴而行,走入废弃的道观深处,静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