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用手指着王猎户,指尖颤颤悠悠,几乎要戳到男人的鼻尖:“月前,我陪小姐在山脚下散心,那时的他背上扛着一只受伤的白狐。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那白狐哀鸣了几声,小姐不忍,便花钱买下了白狐,带回家悉心救治,那白狐现在还在府中养着……”
巧儿的声音越说越轻,突然她猛地抓住王猎户的衣襟,疯狂地揪扯着,厉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小姐!她给了你钱,也从未仗势欺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少女的五官扭曲着,几乎要碎裂开来,让人忘之惊心。那王猎户却任由她拉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很是享受。
终于,巧儿折腾累了,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哀哀哭了起来。
“你为何不肯说。”柳七冷冷地看着他,攥紧了拳。
王猎户一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一只蛰伏在草丛后的狼,他斜眼看着沈忘,笑道:“我要他来问我。”
沈忘蹲下身,扶住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巧儿,居高临下地看着王猎户:“我与你做一笔交易可好。”
“哦?”王猎户眼珠一转,精光四射:“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出你真实的身份吗?”
“沈推官,你的确聪明。如此倒也好,也省得我自己猜度。只要你将答案告诉我,我自会告诉你我的杀人动机。”
沈忘缓缓摆了摆食指,轻声道:“这笔交易合该我说得算。你的罪过罄竹难书,无论我是否知道你的动机,你也断无转圜的可能。可如果我不告诉你,我是如何得知你的过去的,只怕你在秋后问斩前都要日日难以安眠吧?”
“带着疑惑死去,比带着疑惑活着,要难受得多吧?”
这句话彻底触怒了王猎户,他猛地向上撑了一下,那几个压着他的衙役几乎被带了个趔趄,难以想象,看上去矮小的男人竟有这般力气。王老三翻着眼睛,直愣愣地瞪视着头顶的沈忘,因为太过用力,眼眶几乎被眼白挤满,显得鬼气森森。
“那好,我便告诉你。我杀她,正是因为看不惯她的惺惺作态!人都活不起了,那知府大小姐还在意一只狐狸?苍天如炉,她又跟我装什么菩萨!“
王猎户露出一丝狞笑:“她既是要装,我便让她装个够,让她看看阿鼻地狱到底是什么样子。“
话音刚落,柳七疾步上前,探手在他的下巴上用力一掰,只听骨节脆响,王猎户竟是下巴脱臼,再也闭合不上嘴了。
“要下地狱的不是她,是你。”
柳七已经忍他很久了,若不是强烈的职业素养和天生的责任感,她不会允许这个疯子胡言乱语这么久,眼见他终于说出了真正的动机,柳七便直接上手,让他再也不能口出狂言。
粘腻的涎水顺着无法闭合的嘴流了下来,王猎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屈辱的神色,他恶狠狠地瞪着柳七,发出意味不明的喝喝声。
通判大人厌恶地别开脸,扬声道:“来人啊!把他拖下山去!关入大牢!”
数名衙役七手八脚地把王猎户拖拽起来,王猎户却不愿束手就擒,还在拼命挣扎,一边四肢乱蹬,一边频频回头,朝着沈忘呜呜乱叫。这情形在苍茫夜色中显得格外吊诡,让人分不清这被拖下山的是人还是兽。
“等一下!”沈忘突然道,“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众目睽睽之下,沈忘缓步走到王猎户身边,见沈忘靠近,刚刚疯狂挣扎的王猎户也安静下来。沈忘知道,他是在等待自己兑现诺言,将如何得知他身份的真相告诉他。
沈忘俯下身,嘴唇几乎贴附在王猎户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你不就想知道我怎么猜出你是出逃的夜不收的吗?”
王猎户呜呜地应着,拼命点着头。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腐鼠的臭气,臭不可闻。猫噬硕鼠而已,哪有什么原因。”沈忘笑了,清冷的笑声在月色下回荡,无悲无喜。
王猎户的眼睛陡然睁大,瞳仁像猫一般缩小,他睚眦龟裂地看着沈忘,似乎要把他的脸灼出一个洞。从喉咙深处,他爆发出受困的野兽般凄厉的嘶吼,在数名衙役的拖拽下,他还兀自扭转着头,向着沈忘喊叫。
那破裂的音节在暗夜中冲撞狂飙,如同百鬼夜哭。沈忘却是面不改色,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留着点力气吧,属于你的地狱才刚刚开始。”
柳七闻听此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沈推官究竟跟那王猎户说了些什么,但看后者那疯狂暴怒的状态,怕是被稳稳戳中了痛处。口是伤人斧,言是割舌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推官,倒是把他天生的武器运用到了极致。
正在柳七暗自咂摸之际,这边厢沈忘蹲下身安慰着方正和巧儿。巧儿刚刚哭得昏天黑地,此时正双目无神地望着地面,胖儒生方正经历完这惊心动魄的一晚,也正兀自后怕。
沈忘扶住二人的肩膀,轻声道:“我是不会让那王猎户痛痛快快死的。此案牵连甚广,已惊动了京中的贵人,我已经拜托了朝廷里的言官,极言此案用心凶险,以龙见慑人暗讽朝政昏庸,将他从刑部大牢转移去锦衣卫的诏狱。”
“诏狱!?”方正一怔,转过脸愣愣地看着沈忘。
沈忘看着王猎户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漾若有似无的笑意:“是啊,诏狱。到那时,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五毒备尝,百骨尽脱,死而复生,生而又死,方才知何为阿鼻地狱。”
连日的阴雨过后,嘉兴的百姓终于迎来了难得的晴朗日头。艳阳高照下的骑龙山雾气尽扫,满目苍绿,狭窄悠长的山路两侧挤满了一簇簇,一团团的绣球花,尤以白色最为惹眼,像是借了天上的月轮种在人间。
蹄声踢踏,远远地行来两人,一人牵马,一人牵驴,皆神仙容色,正是沈忘和柳七。柳七的马背上负着一个长方形的铁笼,里面卧着一只白狐,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眼神柔和俏丽,如同少女一般。沈忘的驴背上却是什么也没有,只在驴脖子上挂了一个酒葫芦。
行到山腰平坦处,沈忘和柳七协力将马背上的铁笼解下,放在地面上。那白狐甚是灵慧,见回到了熟悉之地,兴奋地在笼中转来转去,呜呜叫个不停。
沈忘和柳七相视一笑,将笼门开启。白狐小心翼翼地走出铁笼,嗅闻着地上蓬松柔软的泥土,略带些疑惑地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人,似是不敢置信它的自由来得如此轻易。
沈忘冲着白狐轻轻挥了挥手,柔声道:“去吧!”
白狐理解了沈忘的意思,再无犹豫,跃动四爪向着树林的深处奔去。随着它冲向自由的奔跑,莹白的毛发随风浮动,几乎是一闪瞬就匿入林中看不到了,只留下窸窸窣窣在草丛间急速穿行的余音。
柳七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沈忘还在望眼欲穿地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极尽温柔,眸子盈亮亮的,焦点落在了某个比远山还要遥远的地方。他嘴角像上扬着,笑容浅淡哀婉的,让风一吹便散了。
此刻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白狐吧,应该还有那小小的,穿着漂亮的衣裙走在光下的惠娘,柳七心中暗想。
惠娘送给沈忘的最后一份礼物,那个失而复得的蛐蛐罐,此时正挂在沈忘的腰际,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荡。那绘着卢雁草塘纹的蛐蛐罐上,两雁一狐,栩栩如生。
沈忘的确看到了惠娘,从生死中超脱而出的惠娘化作了肆意奔跑的白狐,而他自己与兄长则变成展翅翱翔的大雁,一天一地,遥遥相望,眉眼里皆是笑意,他们奔向自由,奔向新生,奔向无穷无尽,再无遗憾的彼方,就同那蛐蛐罐上画的一模一样。
良久,沈忘站起身,脸上又挂上了平日里那般惫懒温和的笑,温声对柳七道:“走吧,柳仵作,我为你践行!”
那笑容如此和煦,柳七却从中读出了另一重意思。那是一种疼痛,挥之不去的,潜藏于两胁之下的,郁郁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