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几时来的?何人送来?”“钉在帐前,没见是何人所送。”曲延庭察言观色:“中郎,这是谁的笺?”
“是庄主。”邓苍形闭眼抬头,蓦地大笑起来:“庄主他…真的来了!”九嶷山六合内观众人仰望檐顶,只见一人跨坐在屋脊上,白衣白靴,身上披的白貂裘似乎有些陈旧,反衬出他一身风尘劳碌,月下倍显倦意。
此人来得无声无息,东乡司命心中一凛,却不能在教主面前显怯,叫道:“来者何人?在本教圣主之前,安敢无礼!”那人捧腹大笑。
“圣主?就凭司空度那烂痞子?”东乡司命脸色骤变,怒道:“你胡说什---”突然一怔,檐上哪有什么影子?却听耳畔一人笑道:“我的名字说出来,只怕你不敢听。”他猛然回神,全身如浸冰水,正想急跃开来,肩头被那人轻轻一拍,顿时动弹不得。
那人悠然自东乡司命身旁走过,来到六合内观门前,一屁股坐上高槛,随手放落一人,封了胸口几处穴道,血流顿止。魏揖盗悚然低头,才发现手里的邵师载已然不见,龇牙暴吼一声,表情却是惊怖大于恚怒。
在门里的道宁看来,这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救回了敌人手里的邵师载,感激之余,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他约莫三十出头,生得浓眉大眼,鼻子很挺,鼻梁骨上却有一道从左眉横到右下眼睑的淡淡疤痕。看得出是星夜赶路,唇上颌下都有微髭。除此之外,男子倒是给人颇为干净的印象,眸光温润,彷佛是熟稔已久的邻家青年。
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法,邵师载的面上稍有血色,气息虽弱却十分平稳,还发出阵阵微酣,显已睡沈。道宁心头一松,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赶紧低头咬唇、深呼吸几口,低声道:“多…多谢你啦。”
“谢什么?”那人故意板起面孔:“你很想死么?你若是有个万一,知不知道你爹有多伤心?”---为了不是亲生骨肉的女儿么?道宁转头不答,又弯又翘的浓睫连瞬几下,眼泪却不听话的滑落面颊。
“你这个别扭的脾气,与你爹一模一样。”那人笑道:“江湖传言,不可轻信。世上,有很多像他们那样,喜欢玩弄人心、以语言刺伤他人的坏东西。
亲不亲、爱不爱,不是由旁人说了算,你仔细想想:纵使聚少离多,你爹疼不疼你?”道宁微微一怔,无数个在昏灯下磨墨写字、读信写信的夜晚倏地又浮上心头。
“我爹他…很疼我。”那人笑着摸摸她的头。“是吧,我早说了,你是道胖子的心头肉,要是缺了一丁半点,他肯定要与我拼命。”道宁噗哧一声,想起自已现在是九嶷山上唯一的代表,赶紧捂住粉嫩润薄的樱唇,眼角却难掩笑意。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劫兆!”那人看起来颇讶异:“怎么?这儿有谁不知道么?我以为我还蛮有名的。”说完自已也笑了。邪火教众人却如见妖魔,东乡司命、魇道媚狐面色惨然,喉间“骨碌”一声,若非碍于教主之面,恐怕早已逃下山去。道宁却觉得十分有趣:“他们为什么都不敢叫你的名字?”
劫兆哈哈一笑,掩口凑近她耳畔:“听说我有一种控制人心的异能,只要说或想着我的名字,就会被我宰制心神,要他们从崖上往下一跳,这些宝贝也只能乖乖照辨。”
“那…你有吗?”道宁简直觉得有意思极了。劫兆耸了耸肩,故作神秘:“江湖传言,不可轻信。”转头一笑,剑一般的目光射向邪火教众人。
东乡司命、魇道媚狐肝胆俱寒,魏揖盗却被激起了野兽反扑的狂性,吼得胸膛一震,魁梧的身躯一眨眼便来到道观槛前,铁爪呼啸直落!道宁惊呼一声,抱头往劫兆怀里缩去。
半晌没见动静,睁眼一瞧,见那披着狼皮的巨汉呆立一旁,眼耳鼻中俱都流出鲜血,动也不动,竟已断气。她向劫兆投以询问的眼神“是梦。我让他做了个死去的梦。”
劫兆随口笑答,目光却盯着那座贴满符纸的雪白软轿。“劫兆,没想到的的“云梦之身”已綀到白日杀人的境地了。”轿中传来司空度嘶哑苍老的声音。
劫兆微露诧色,随即醒悟过来,不禁叹道:“司空度,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搞成这副鬼德性?以精气换来“兽首”之位,这一切值得么?”司空度尖声道:“我现在…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如果不以铁索、禁咒节制,所经之处,寸草不生!这股力量…已超越武功的范畴,足可与天地造化、星斗运行相提并论,凡人绝难想像!太一道府所说的“帝星”便应在我的身上!”
他自现身以来,始终匿于轿中,连说话的声音都是病奄奄的,十分嘶哑衰颓。此时语调却带有一种尖亢而病的激昂,每说一句,软轿四面的白帘便“呼”的一声无风自动,方圆一丈内的地面如波潮涌过,压得尘沙飞扬、草木散倒,不唯东乡司命等人,连抬轿的四名白衣人也挺不住,早已退到远处。
道宁双手掩耳,仍觉尖锐的语声回汤在脑海中,似将破颅而出。劫兆轻轻在她肩上拍两下,道宁浑身一松,司空度的声音似乎遥远许多,彷佛隔着一道墙。
只听劫兆叹道:“我从前只觉得你是个小人,多年不见,没想却成了个疯子。”司空度狂笑:“你我同列“中宸六绝”今日便在九嶷山分个高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应命帝星!”最末一个“星”字落下,尖亢刺耳的语声又迫近些许。
道宁头晕脑胀,抬头见软轿周围的气圈已扩张到三丈方圆,劫兆身前却彷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无数激尘碎木飞打上来,被两股巨力前后一撞,连齎粉也不留,消失得无影无踪。
“抓风成石”与“化外藏形”都是六绝的境界之一,两人以绝顶内力凝成无形气圈,本体不动,相互撞击。司空度以声波压境,犹有余裕,轿中射出一条铁鋉,毒蛇般直扑劫兆面门。劫兆随手一挥,也不见他持什么刀剑,铁鋉应声两分。
鋉断的瞬间,观外飞卷的草屑碎砖却往内推移寸许,劫兆微一咬牙,将道宁拉到身后,反手把脚边的邵师载掷入观中。便只这么一停,轿中又“飕飕”
飞出两条铁球锁鋉,劫兆挥手削断,观外的飞石龙卷已逼至槛前。轿中接连飞出锁鋉,彷佛无有尽时,一条、两条、三条…每一回不断增加数量,劫兆每削断一轮,下一轮的来势便更强更猛。
终于到了七鋉齐出时,劫兆低哼一声,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气漩夹带着无数碎石,呼啦啦的卷进六合内观。司空度哈哈大笑:“劫兆!枉你号称“中宸第一人”却不知人力有穷,便做第一,不过是凡人而已!在“兽”的无匹神力前,焉有你等凡人用武之地!”劫兆咬牙不语,忽然踏前一步,气劲将旋扫而来的草屑推出观外,随手又削断八条铁鋉。
司空度暴喝一声,一脚踏出软轿,蓦地青砖炸碎,震波连掀丈余远,沿路五、六块铺地青石应声翻转,犹如铁犁耙过。同时九条铁鋉一齐射出,劫兆身前的无形气壁终于被铁球打破,瞬间草叶碎石呼啸而起,一把将他吞没!
“劫兆!这就是统御一百零八颗紫云珠的麒麟之力,是最极致的“兽”的力量!”司空度仰天狂笑,声波掀石走沙,满庭的青砖喀啦啦翻起,如波浪般疯狂涌至。道宁抱头惊呼,却听“轰!”一声沙尘止于观前,门里草叶倏然落地。观外黄尘翻卷,里头却安静得连一丝风声也无。劫兆双手抱胸,一脚跨上高槛:“就这样?”九条断鋉匡啷啷掉了一地。轿中传来一声既痛苦又嚣狂的吼声,十条铁鋉“唰!”
劲射而出,劫兆双手倏分,不分远近快慢,一把抓住十鋉!他用力揪紧,带着一丝豪快的笑意,缓缓踏前一步,只听轿里的司空度嘶吼一声,一条铁鋉应声崩断,其他九鋉跟着一晃,鋉上的劲道陡然增强。
“就这样?”劫兆咬牙豪笑,继续踏前。每进一步,司空度便震断一条铁鋉,其余鋉上的力量便倏然增强。
等劫兆来到轿前时,两人之间拉锯着最后一条铁鋉,却听得砰的一声,软轿轰然炸碎,一条瘦如枯骨的焦褐人影一跃而出,四肢缠着鋉子,左足的锁鋉末尾连着一颗黑黝黝的巨大铁球。
“怎…怎么可能?”司空度全身肌肉虬起,爆出血筋,面上却万分恐惧。““兽”的力量的确是大地最强。”劫兆冷冷一笑,不顾他眼里的惊慌,斩断最后一条铁鋉:“但在“律”
之前,所有的力量都必须依律而行!”“难道…你已掌握了“律”的力量?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司空度惨嚎一声,双拳抡地,轰出丈余方圆的小坑,失控的力量却带来巨大的痛苦,并随着急遽的增幅不断攀升。
他每叫一声、每挥一记,都有垣树木应声爆碎,威力之大,旁人瞠目结舌,但却无法突破劫兆的防御。司空度四肢着地,睁着血丝密布的双眼仰天长嚎,忽然往山下奔去。
原本掠阵的东厢兵座、夜魅司等亲军来不及反应,只见司空度扑入人群,所到之处肢块飞起、血箭冲天,眨眼漫开一片血腥尸海。东乡司命、魇道媚狐两人见苗头不对,早已逃之夭夭。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道宁的眼睛被劫兆捂着,哀嚎声却不绝于耳,鼻端嗅到浓浓的血腥味。
“他的功力不是自已綀的,而是从一枚叫“麒麟珠”的宝物上偷来的。”劫兆拍拍衣上的尘灰,笑着说:“麒麟珠的威力大得不可思议,却不是肉身可以承受。
拥有麒麟珠的人,须以铁鋉刑具加身,一方面是抑制力量,另一方面也避免过度使用麒麟珠,否则一旦超过肉体能负荷的程度,便是这等下场。”
道宁蹙眉道:“他是一教之主,想必不是糊涂人,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劫兆微微一笑,眉宇间不无感慨。
“被阴珠寄体,贪痴怨毒萦绕不去,最后的下场就是心神丧失,变成一头疯疯癫癫的野兽。司空度这个人做了很多坏事,就上死上一千遍也不冤枉,只是落得这般下场,也算十足报应。”
“你和他…是旧识?”“嗯。”劫兆淡淡一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两人将邵师载带入内堂安置,道宁喂他吃了几枚“存聚添转丹”洗净伤口,细细敷药包扎。劫兆忽然想起一事:“观里的其他人呢,怎么全不见啦?”
“我发动“镜花大阵”之时,让他们趁白雾从后山小路逃走了。”劫兆打趣:“那些人太不讲义气,生死关头,怎能抛下你一个?”
道宁秀眉微蹙,横了他一眼,彷佛怪他不懂规矩。“我爹爹不在,我就是将军籙的代掌门。他们可以不喜欢我,却不能不听我的话。”
小小的胸脯挺得高高的,颇有一门之主的气派。劫兆哈哈大笑。道宁只觉他甚是无聊,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也不搭理,任他牵着走出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