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事者说,密山王可能是定王的骨肉,他们长得像、都喜欢读书,还特别亲近,这是父子天性,说得好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好酒好色好打架,是什么奇怪的事一样。但陶元峥忽略了一件事。陛下在寔儿身上看见的,未必是属于羲儿的那一半。
老人倏地冒出一背冷汗,意识到自己犯了何其致命的错误。若不计祖孙亲情骨肉天性,老人欲保全密山王的举动在天子眼中看来,不是待价而沽,便是藏着将来翻转局势的暗手,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
他太了解陛下,独孤容不会相信老人只是老了、病了,开始怀缅起被轻易牺牲、终生郁郁的女儿,甚至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才想在死前做点好事,保住羲月的骨血。
“我会带走密山王和羽渊王。”武登庸在老人脸上看出动摇,惊觉他是命不久矣,才能生出这缕善念,却未形于色,迳又重复一次,语气虽淡,决心依然无可动摇。此非商量,仅是告知。
“你负责善后。做多做少,乃至不做,我都无所谓,为的是你不是我。”至于独孤弋的其余骨肉,你最好想个法子,教独孤容收手。此前我不知道,他做了便做了,将来自有天收他,不干我的事。
现下我既然知晓,他要再行此天地不容之举,休怪我出手无情。“老人翻着怪眼,射出两道泼皮般的鄙夷视线,咻喘着冷笑不止。
“你…你待…待…咳咳…如…如何…”陶元峥便不是江湖人,也知道“不杀一人”的赌誓。武登庸无法亲手杀死任何人,连在残酷的战场上都无法改变这点。他直到现在,才终于记起了这事,对适才屈从于汉子威胁的自己感到莫名的恼火。
武登庸哈哈大笑,以全不怕惊动任何人的豪迈声量。轰雷般的笑声震得老人头晕眼花,五内翻涌,趴在床沿剧呕起来,好不容易饮下的汤药从喉底鼻腔一股脑儿涌出,似连眼眶都热流汩溢,痛苦万分。
要不是武登庸临去前在他背心拍一掌,陶元峥恐将毙于今夜,但几乎被活活噎死的痛苦,跟死也差不多了。
“独孤容不收手,我便杀他!教你的盛世美梦,在眼前化做泡影!”武登庸笑道:“你觉得我不是这种人,我也觉得不是。你尽可以试试。”“独孤弋风流成性,子嗣不少,但除了密山王和羽渊王,其他全是女儿,大的也该有七八岁了。”
老渔夫轻捋银须,沉默片刻,才喟然道:“事后查证,我怕是来得太晚,没找到活口。独孤容清得干干净净,连诞下这些公主的妃子宠姬和攀带的关系等,都没漏半点。我带着五六岁大的羽渊王寘,无法在平望停留,只能当作她们不幸罹难,匆匆赶赴密山国。”
耿照听得一阵恶心,日九轻击桌面,喃喃道:“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但孝明…但这独孤容也太狠了,至于么?”武登庸摇头道:“做了亏心事的人,也就是这样了。
日日自危,难以安枕,非杀光了才安心,哪怕本有良心,最后也只能喂狗。”耿照忽问:“那密山王和羽渊王,如今…还在人世么?”日九忍不住翻起白眼。
“你当我师父是棒槌么,这事能告诉我们?少一个人知道,他们便多一分安稳。再说了,‘刀皇’武登庸保证他们能在江湖某处像个老百姓般活着,哪能让人死了?师父你说是罢。”
武登庸摇了摇头,垂眸蹙眉的模样透着一丝苦涩。“密山王寔死了,前两年的事。”日九瞠目结舌,似恼马屁拍在马脚上,又替命苦的密山王独孤寔难过。
耿照虽亦不忍,却不意外。独孤寔被刀皇前辈带走时已是十七岁,差不多就是自己和日九这个年纪,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岂能瞒得了他?
太祖驾崩之后,独孤寔并未继位,而是由率兵前往北关御敌的叔叔定王回京登基,接着手足离散,再难轻易见面…
少年大概从那时起,便活在旦夕且死的恐惧中。那番病床夜话后,陶元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孝明帝清洗宗室的力道减弱许多,独孤容终究没有蠢到对圈禁白城山的独孤寂下手,免去逼反这位武功超群的十七爷之危,乃至其后独孤天威得以逃出平望,顺利回到流影城,可能都得感谢陶元峥的遗惠。
远在封国的密山王寔,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群医束手,不远千里送回平望求治,可惜薨于中途。
太医局并太常诸官员陪同陛下亲自开棺,孝明帝抚尸痛哭,下诏三日不朝,宫中一律冷食,百姓都说天子仁厚,谁也不知返京途经的胜州太芷县狱里,少了一名容貌与独孤寔有八九成像的少年死囚。
至于羽渊王寘,就更好办了。因食糜而噎死的幼童,面孔胀成了紫酱色,谁也看不出有不是羽渊王的可能。
处死了诏狱中看管的官员,以及负责喂养的仆妇,此案了结,无息无声,没惊动任何人,全无密山王薨时的圣天子作派。
“我让人给密山王改了个身份,连官府文书都有,衙门里查得到地籍图册、祖上讼卷等,可说天衣无缝。我跟他说:”你就当活了两辈子。
这一世,你想姓什么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就随娘亲姓陶,叫陶实好了。“重获新生的陶实,起初在江边打鱼,但天生不是这块料,武登庸带着他在水上讨了大半年生活,没教会少年捞捕为生,自己倒练就了一身渔家本领。少年苦笑着对他说:“武伯伯,实在不是您学得快,而是我手脚太笨啦。”
武登的复姓毕竟太过惹眼,陶实都喊他“武伯伯”身子骨孱弱的少年,适应不了江上捕鱼的风浪和操劳,武登庸也试过教他练些强筋锻骨的养生功夫,可惜有人天生就是干不了这个行当。
陶实后来成了名叫头,就是在码头渔市替人过秤喊价、赚取价差的中间人。他能记住所有的鱼种,不只是各种繁复的俗称异名,更有一眼辨明贵贱的好本领,更难得的是公平持正,绝不占人便宜,宁可自己少赚一点,也要让渔家拿到合称的价钱,名声相当之好,人称“陶老实”
他在三川流域的几处城镇间移转,最后落脚在湖阳城的太平桥码头,在城郊有座小宅子,请得起仆妇隔三差五地打扫屋舍,洗濯衣物。
陶老实对人总是客客气气的,甚至有些畏缩,没什么朋友,也未娶妻,在湖阳的低级娼寮里有两三个相好的粉头,但也不到过从甚密的程度。
应该说他努力地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是怕秘密被揭,而是怕真有那么一天,亦不致连累这许多无辜之人。
武登庸隔几年便来看他,给他带几尾希罕的或特别美味的鱼,以致最后一次见面时,陶实已躺了年余,武登庸用尽法子想为他续命,然而无从下手…
陶实无甚大症,就是气虚体弱,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活下去,况且他也没有求生的意志。“武伯伯,多谢你。这样很好。这样就好了。”临终之际,陶实对他如是说,带着老渔夫前所未见的释然与放松,笑容灿如稚子,一点也不害怕。
武登庸葬了他,没有送回户籍上那个陶家祖地,反正四郡左近陶姓无数,那个假身份与陶元峥一系并无瓜葛,断非陶羲月的故乡,而是选在他居住最久的湖阳。
陶实屋里书籍不少,却没留下一个字,连笔墨也无,可见活得兢业,没留条路给自己。耿照与长孙旭唏嘘不已。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密山王寔能放下仇恨,放下武烈帝之子的荣华与背负,却无法放弃这个身份背后的兵连祸结,怕连累陶氏、连累救他的武伯伯,还有他身边周围不知情的人们,最后选择了自我放逐,在繁盛热闹的湖阳城中一个人孤绝地活着,直到生命尽头。
然而,武烈帝的血脉并未断绝。按老人所说,羽渊王寘还活在“江湖某处”若没像他的长兄那样郁郁而终的话。
长孙旭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放自己的好奇心再飞一会儿,却见耿照环抱双臂,微露一丝沉吟,那不是犹豫要不要追问的表情,而是分明知道了什么,才考虑当问不当问。自诩为“这屋里第二聪明”的长孙日九简直无法忍受,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哼道:“别装逼啊,再装就讨人厌了。有屁快放!”
耿照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据我所知,三川境内的水陆码头具在赤炼堂的手里,且与官府密切合作,叫头一职是要过手银钱的,身家在帮内衙门里皆有记录。陶实做得叫头,给他这个假身份的人不简单。”
日九啧啧道:“不愧是被三川水陆码头绘影悬红过的,就是这么内行,厉害的厉害的。”以陶元峥之能,伪造身份有什么难的?只要是他陶大丞相拿出手的,全都是真!哪个有胆子说是假?问题是师父不信陶元峥,不可能让他知道密山王寔的去向。
那是何人有这等能耐,能在户籍图册之精密甲于天下五道的东海三川内,玩出这么一手的骚操作来?“三才五峰再强,不过就是打架厉害而已,说穿了没什么了不起。这种事情,我一向是尊重专业的。”
武登庸从容自若,抚须笑道:“不止密山王寔,我连羽渊王寘都托与雷万凛照拂。三川之内,只有他称得上无所不能,连陶元峥都只能在一旁玩沙。这些年来这两个孩子得以安然无恙,原因便在于此。”***
同听自当事人之口,耿照与日九的反应却截然两样。长孙旭再度傻眼,浑不知师父怎会与赤炼堂总瓢把子、人称“裂甲风霆”的雷万凛扯上关系。
耿照则犹豫了一霎,终究抑下询问雷万凛行踪,是否真于华眉县戴家祠堂的冲动。武登庸没放过这乍现倏隐的迟疑,白眉一挑:“怎么你也知道同命术之事?”耿照不置可否,只说:“晚辈因缘际会,曾听那聂冥途与鬼王阴宿冥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