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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9章踏实地过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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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算晚一点再向国主禀报,武登庸与他眼神一对,便似已看穿,却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做为刀法,《能夺夜令》不及皇图圣断,做为杀人术未必便输。”老人放落茶盏,淡淡一笑。

 “那回,我是以神玺金印掌打败了他。”做为皇城司唯一的幸存者,过得几年,见三秋才又再出现在武登庸面前。

 那时白玉京毁于异族大火,武登庸中途闻讯,先去了帝都,而后才又赶回射平府,等着他的是悬梁殉国的爱妻之尸,业已大乱的北关形势,及倏忽而至的黑衣杀手。

 “驸马您让我好生对死者忏悔,小人到乱葬岗里住了些时日,悟出一门新的内功,这才明白驸马爷的苦心,以及神而明之的批命预言,故将此功命名为《阎摩血章》。

 您最宝爱的灵音公主死得这么惨,驸马爷一定很痛苦罢?小人这便来报恩,肯定给您个痛快。”黑衣杀手诚挚说道。

 看着二少瞠目结舌的模样,老人不由得笑起来。“我几乎杀了他。那是最接近的一次,若非在最后关头想起与大师的誓言,我可能会与他同归于尽。”耿照知他指的是七水尘那“不杀一人”的赌誓。

 “回复神智的我,为自己感到无比羞愧,我对他说,让他减少杀性,莫再无端杀人,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破弃誓言是非常容易的事,但只要往下一沉,永远都没有底。你一次都不该纵容自己。”

 然而,见三秋除了深不可测的武学天分、土鳖般打不死的强横生命力外,对于人言的理解亦是一绝。

 在长街时,武登庸曾质问他“我让你莫再无端杀人,你的杀性怎还这般重”见三秋的回答,只能说是令人大开眼界。

 “小人谨遵驸马爷吩咐,头十几年都躲在南陵山里,杀剐獐麃为生,跟从前一样,日子过得挺苦。后来遇见段慧奴那丫头,她说花钱买命,不算无端,我一想这是个理啊,也就干下了。

 “讲道理,驸马爷,这会儿我都让小弟杀了,等闲不出手的,哪能杀性重啊?都快吃素了。方才那一地土鳖都不算钱,我是真没想杀,蚀本啊。真要说呢,也就杀了四匹马罢。”武登庸啼笑皆非。

 旁人或以为见三秋装疯卖傻,只有老人清楚知道,几十年来这人都是这么说话的,白玉京的富贵生涯或改变了他的口音用语,却完全没能撼动其本质,此人仍旧与当年初见时一般的混沌难测,锐颖顽愚全困在那一团乱线般的臆症里。

 “驸马爷,您给小人再批个命,指引指引方向呗,我快无聊死了。”见三秋挠着光头,似乎真觉困扰。

 “每回我想把眼前动着的全杀掉、好挣脱这一切时,总想着‘还没问过驸马呢’,又给忍了下来…驸马爷,您说,我能不能这么干?”双手虚抓,作势一撕,动作相当滑稽。

 耿照、日九面面相觑,全都笑不出来。与此人遭遇还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已能明白这动作所代表的意义,一点都不怀疑他说做就做,该怀疑的是他所能做到的程度,将如何超越自己对于杀戮的贫乏想像。

 最好的证据,就是连见从也变了脸色。少女紧盯着刀皇,深怕老人未发觉自己一个没想好,随口将释出一头嗜血的魔物。老渔夫淡淡一笑。

 “接下来的三十年,你将开宗立派,见三秋。你的人生兜兜转转,全是为了此刻,我知你已准备好了。”“开…开宗立派?”光头怪客停止挠头,厚重的上眼睑慢慢撑开。“没见我都收了徒弟?”

 武登庸怡然道:“杀人一瞬,不是你的道。你这数十年所悟,不是这般短浅之物。记不记得武登国祭天坛之后,装满武学典籍的库房?你是为了留下那样的东西,才来到这世上的。”

 见三秋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就是这种感觉!每回听完驸马爷的话,我都觉得好有精神、心底好愉快,整个人都好了,就算被砍得半死,还是开心得要命…是了,就是这个,开宗立派,开宗立派。”

 搓着手来回踱步,宛若屋外苦候第一声婴啼的新手父亲,明明不知道等的是什么。武登庸不慌不忙,续道:“宗派之名,我替你想好了,就叫‘夜摩宫’罢,从你自创的绝学里各取一字,往前三百年间,我确信武林之中从未有人用过此名。这不是你夺自他人之物,真真切切就是你的。”

 见三秋的惺忪睡眼睁大了些,似乎已是他的极限,冲老人连连拱手,又按了按眼角,一时抚胸难言,感动得不能自己。

 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挠挠光头。“是了,驸马爷,其实上回被您打败之后,我又创了新玩意儿,叫《天外邪坠》。这名儿我挺得意的,您瞧,就是这样…”

 他看似未动,又像双手微微一分,耿照只觉视界里一暗,陡地日月无华,一股巨大的翼状黑气,从见三秋微佝的背门窜出,直冲天际,扑天盖地疯卷而来,塞满了周身每寸空间,更沿全身所有孔窍钻进五内百骸,阻绝脉息,刹那间剥夺了一切行动能力。

 少年宛如跌落墨井,无尽沉沦,永远没有尽头…一霎回神,头顶艳阳洒落,风吹蝉鸣,哪有什么墨云黑翼?见三秋“啪”的一拍光头,慢吞吞道:“您瞧我,真糊涂了。

 驸马爷批了命,还给咱的新门派赐了名儿,打什么呢真是,瞎几把扯。”恨不得自抽几耳光似的。

 狱龙也不讨了,郑重再三地与武登庸道谢,才携二人离去。***驿馆大厅内,老少三人围桌而坐。日九替师父斟满茶水,放落茶壶,不忙着举盏就口,轻转杯缘,似斟酌着遣词用字。

 武登庸只瞥他一眼,自提茶壶又斟一杯,哼道:“你明着是想问我,见三秋究竟是好是歹、什么来路,但心里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什么不杀他。为师猜的是也不是?”

 长孙旭被说破心思,挠头的模样倒有几分像见三秋。“厉害的厉害的,师尊神机妙算,徒儿佩服。”少年精于术算,略一推想,猜测那见三秋初现北关,时间应在“凌云论战”之前,师尊既未与“天观”七水尘赌斗,自无“不杀一人”的羁束加身。

 耿照闻言转念,明白此问何来,毋须赘述。“因为我没有杀他的理由。”老人将二少灵犀看在眼里,悠然道:“人在江湖,刀头舔血,技不如人死自死耳,哪来忒多废话?

 揪众报仇倚多为胜,还给人家杀得死伤惨重,他们有脸讨公道,我还不好意思听。”再说,四门寺本修和尚虽非酒肉穿肠的假僧,却喜拉党结派,给僧俗弟子做靠山,那帮人干的坏事难道还少了去?

 我昔日出道,没少怼了这等江湖败类。初任将军,本想在射平府办个什么‘武林论刀会’之类,杀杀这帮人的锐气,见三秋倒省了我不少事。

 听他拆下四门寺的牌匾背着走,我都想请他吃酒了,痛快!“哈哈一笑举杯仰头,虽是饮茶,却透着饮酒的豪气。耿照与日九面面相觑。这般说来,北关武林简直因祸得福,若非横里杀出个见三秋,要宰他们的就是“奉刀怀邑”武登庸了。

 以老人忆往佐酒的豪兴,那射平府的“武林刀会”真办起来,不知多少有正道牌匾要毁于将军之手,不如见三秋一刀杀了爽快。

 日九挠挠头,扭捏道:“不知为什么,听师父这么一说,也觉很痛快似的,真想同见三秋干上一杯。”武登庸又将茶盏斟满,笑骂:“喝你的喝你的,扮啥小媳妇?”三人举杯“匡”的一碰,仰头饮尽。

 “…痛快!”老人饮罢掷杯,吐气如虎,蓦地猿臂轻舒,不知从何处将那只茶杯“捞”了回来,轻轻搁回桌顶,满斟以镇。

 短褐无袖,这一手自非袖卷。说是擒龙功控鹤功一类、以内力隔空取物的手法,然以其脱手快极,难有转圜,当中还好整以暇吐了口虎气,未闻碎瓷声已然怪甚,倒像杯子被掷入虚境,直到老人一探臂,才又斗转星移似的回到了现实里。

 老渔夫一派闲适,笑道:“北关饮酒,都是一饮一碎的。我是心疼你穷山国这个‘穷’字,怕你龙椅还没坐热,担上浪费公帑的恶名,授人以柄,给史家写成了昏君。昏君食人,胜似猛虎。”

 日九哭笑不得,连称师父英明。自入驿馆,耿照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有什么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日九都能看出,况乎江湖混老的武登庸?老人却始终没问,迳与徒儿聊着适才长街一战、怪人见三秋的来历等,甚是自得。长孙旭了解耿照的性格,该做的事他决计不会逃避,眼下问不出口,需要的自是时间。

 唯有想清楚了,才能下定决心。为免话题一断,老人不定又倏忽而去,赶紧接口:“看来师父当年留见三秋一命,就为这份痛快。”

 老人微微一笑,斜乜着他。“见三秋多半是得了臆症,前尘旧事,悉数忘却,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我认识这人四十多年了,你可知道,他的样子与我当初所见,没有半点变化?

 昔于白玉京重逢,我已生疑。今日一见,总算确定此人修为之深,已至长春驻颜之境。你怎么知道他所忘却的,是三十年、四十年,或逾甲子之数?”日九为之咋舌。

 在武登庸眼里,这名忘了自己姓谁名啥、不知己身所从出的野人,就像一张白纸,到处踢馆打擂,夺取拳经刀谱,生吞活剥似的汲取这些驳杂路数,当作自家之物,追根究柢,说不定便是起于无根的焦虑。蓬飘萍转,无所依托。忘却的时光既追不回,不如…重新谱写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为此年轻的镇北将军饶了野人一命,让他往南方找一处安静练刀,踏实地过日子,再尝一遍人世里的酸甜苦辣,于白纸上挥洒墨彩,不留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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