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目瞧去,才发现这枚圆孔本就铸在琴上,介于龙池凤沼之间,恰在琴身正中央,过往或以饰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云色所有,未曾仔细端详。
殷横野一指洞穿,毁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罢了,可说是背了个黑锅。心绪稍定,见耿照投来询色,连忙解释:“我大师兄二十岁上,便创制出一门同操九琴的奇阵,名唤‘九玄眷命’,将九具琴按奇宫八卦方位布置,弹奏出的乐曲不但气势磅礴,更有偌大威力,可挡万马千军,乃合阵法、武功、曲律、琴艺四家于一炉同冶,无论是构想,抑或最后交出的成果,皆是无可挑剔的精绝。
“先师偕我等听完后,只说:”我二十岁时,远不及你。哪怕加一字之褒贬,都怕点污了你将来的修改完备,乃至发想演绎,实在太可惜。
‘难置一词,遂取出珍藏的名琴’驺牙‘相赠。“在魏无音心里,恐怕爱徒这部《九玄眷命》将遭遇的最大难关,不是阵法、内功,乃至谱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处…
随着秋霜色的努力与成长,这些终将逐一完备,甚至远超过自己现时所能想像…而是当爱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没有九具能堪这般神弹的弦器,彻底发挥九玄之阵的威力。
从那天起,魏无音师徒行走四方时,总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为秋霜色大成之日做准备。
“这床‘玄律’,乃我三师兄所赠,是极罕见的铁胎武琴,能拿来作兵器使。世间弦器无不娇贵,稍有伤损,音色一去不返,谁肯用于击技?我们都想着搜罗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腾不坏的琴来,我大师兄行走江湖,总携这床‘玄律’。”
果然此琴通体乌沉,泛着金铁独有的黝黑狞光,形制非但与横疏影所藏的古琴“伏羽忍冬”迥异其趣,也跟其余耿照曾见的琴筝大不相同。
玄律的琴身更狭也更弯,看起来像是宽些的铁胎弓。置于琴身底部两端的护轸与龈托,也较寻常古琴更高更明显,远看像是一个拉长倒写的“凹”字,加倍衬出铁胎琴身的弯薄。
再加上居间那一枚怪异的圆孔,处处都透着不寻常。这么薄的铁铸琴身,不知内里是否枵空,如何共鸣发声,委实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话不多,问他怎么得来,只说‘费了点工夫’。”沐云色抚着琴低道:“后来我在笮桥琴台听人说起此事,才知闹出了如许风波。从他嘴里说来,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觉一笑,满是怀缅与苦涩。
“…老三话少,就你话多!哪来忒多废话?”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钻入耳鼓,如灌陈醋,自是天纵奇才的聂二侠调息完毕,风风火火加入战团。
随之而来的魁梧男子,随手敲他了一脑袋,英俊粗犷的褐肤面上笑出一枚浅梨窝,似连微眯的眼睛都溢着笑意。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宫主,属下来迟了。”“是我同老四没等你。”
韩雪色点头还礼。虽是随意为之,看得出习以为常,可见在奇宫之主的心目中,这位大师兄是必须礼敬尊崇的对象,并不以下属视之。
“我接了鸽信,心想强援将至,委实放不下老二,于是来瞧瞧。让老四沿途留下号记,也是我的意思。”秋霜色淡然道:“本宫之兴亡,系于宫主一身。
宫主若于外地有什么伤损,我等连风云峡也回不去了,这一节还请宫主务必放在心上。”韩雪色挠挠狮鬃般的暗铜色发顶。“知道啦,老大。下回我一定等你来再行动。”“…一个个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演什么大戏?”
聂雨色啧啧两声,冷笑:“肯定是老四吵着来,宫主又是个耳根软的,这下可好,恋奸情热,还不是一拍即合?说什么‘也是我的意思’,以为很有担当?老大你再顺着他演啊,什么‘务必放在心上’,恶不恶心啊你们俩!
你就再由得他,专门针对我就好,再有下回他还是会这么干,总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后我出门前先布个阵,把你们俩关房里,省得自己跑来送死?”
秋霜色淡淡的也没应声,由得他骂。韩雪色讷讷傻笑,颇有当着外人之面被捉奸在床的尴尬。沐四公子还想打圆场,和声劝道:“这不是少了一个都不行么?早说要四个人开阵,我和宫主…”
“开阵?开你妈的阵!”聂雨色一脚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云色身法太快,被从容避了开去,显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这么腿来脚往的。
“在谷里,对子狗照定我脑门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哪有命开什么屁阵!带俩拖油瓶顶个卵用!”
“…掌嘴。”聂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阴沉。“宫主,吵架端这派头出来,就太不地道了。有本事你怼死我啊。”“典卫大人在,让你爆粗口!没家教。”韩雪色怡然道:“其余你说得都对,本座没什么意见。继续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办完一件事,回头怼死你们这帮兔儿爷。”冲沐云色一伸手:“琴来!”沐云色见宫主和老大都没拦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捧过,不忘叮咛。
“别砸啦,能修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琴。你当成兵器得了。”聂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绝。“看来朋友真不能乱交。自从结识某某人,你这开口必夹废话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废话!再这么水下去,迟早要成废话界的三才五峰啊。”
从无奈苦笑的师弟手里接过琴,将琴尾的龙龈往地面一插,如前度般竖起“玄律”脚踏龈托,信手在岳山处扳得几扳“錝!”一声清响,第四条弦已被解下一端。
聂雨色翻转铁琴,将弦绕过龙龈,固定在琴首底部的护轸上,真把玄律琴变成了一张弓。沐云色看得挢舌不下,但更离奇的事还在后头。聂雨色一掀底部琴轸,变戏法似的从琴身一侧取出一柄长约二尺、极薄极狭的无格铁剑,剑尖穿出圆孔,往弦上一架,踏足弯“弓”单臂拽满,哼笑道:“这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杀人兵器!
我一直没搞懂的,是它怎能弹得出声音来!“好了,你们通通死下山去,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有多远死多远,滚罢!”
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止沐、韩面面相觑,耿照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绿影微晃,未见秋霜色怎么动作,人已拦在玄律之前。“你这是做甚?”“给师父报仇!”聂雨色切齿狠笑:“老大,闪开!”
“四奇阵非是迷阵,你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阵壁而已,何况阵中之人,也非站着不动让你射。你不会做这种傻事。”
修长的翠衫青年随意一站,玄律弓之前便仿佛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须弥山般贯通天地,抑或箭尖被缩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无关紧要。
如此惊人的气机锁定,除开殷横野、蚕娘前辈的峰级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游侠之首的“鼎天剑主”李寒阳处领教过。聂雨色首当其冲,颔颚间撑出锐利紧绷的线条,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渗出密汗,可以想见压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阵壁…该说是毁去阵基。我猜的是也不是?”韩雪色心念电转,想起老二炸死惊震谷那帮蠢才时,用的也是火油木炼制的阵基础石,恍然大悟,沉声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贼,是不是?
才让我们立刻下山…那你自己呢?想违背誓言,独个死在这里?你就是这般看待同生共死的手足之誓的,是么?”
眉宇间的愧色一现而隐,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你们快快滚蛋,老子便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谁想死在这种破烂地方?
这四根础石是我在山上所炼,试验用的玩意,岂无自毁保密的设置?这阵最多支持一刻,一刻后地气将引燃桩底术式,一口气烧个精光,连灰都不剩,老贼躺着都能脱身。再不快走,一个都别想走了!”
沐云色忍无可忍,怒道:“你老爱冷着脸数落别人,最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就是你!师父死了,老三也死了…凭什么只有你能不要这条命,旁人都得由着你来牺牲?”
越说越怒,不由得红了眼眶。聂雨色冷笑:“我没空同娘们啰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没点长进!再不滚我把你踹进阵里,恶心死对子狗!这阵一刻后就废了,趁阵势还在,以外力击破阵壁,连础石带地气一同引爆,正好送对子狗上路。靠你们这帮废物,没点屁用!师父老三死不瞑目,还不是全靠我?”
神气嚣狂,眸光一冷,邪笑道:“老大,我们十几年的恩怨,别以为我真不敢放。我忍你很久了。”蓦听一阵豪笑,韩雪色掸掸襟袍,巨灵铁塔般的身形一屁股坐下,神色自若,遥对耿照一拱手。
“耿兄弟见笑。因为这脑子不清楚的混帐之故,我风云峡一系,今日要给这片山头陪葬啦。耿兄弟未与我等立过誓言,切勿自误,宜速速下山。我奇宫不尚俗殓,毋须棺木碑铭,可惜分别无酒,未能与耿兄弟一饮。”
笑语虽豪,眸中殊无笑意。沐云色心领神会,也气虎虎地盘膝一坐,对聂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起死,谁人怕来?不是只有你,才念着师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贼血肉,教他万剐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
想起师父师兄惨死,不由得眦目泪血,嚎啕大哭。这帮人任性起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聂雨色可不是这种场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满弓,似要连师兄一起射个对穿,一边咒骂不绝,却非是爆粗口之类,骂沐四优柔寡断,骂韩雪色体弱无用,骂师兄爱充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