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静照虽是一介文人,却非无用书生,临危之际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宝珠遍寻不着,才能保住爱子性命,逼崔滟月吞下火元之精。
崔滟月目睹家人被戮、妹妹惨遭蹂躏,受到太大的打击,居然忘了吞服宝珠一节,任凭赤炼堂众拷打侵凌,也供不出宝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谁也找不着。
正因如此,崔滟月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断折,总能奇迹似的恢复,拖命四处递状,陈述冤情,但遍数东海地界,有谁不知赤炼堂是将军养的一条狗?
就连萧谏纸都曾收过崔滟月的冤状,才留意到这条线索,明察暗访之下,将邵咸尊的劣行摸了个通透。萧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着向慕容叫板“古木鸢”却无此顾虑。
略一推敲崔滟月那打不死的蹊跷体质,便知火元之精何在。考虑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废物点心一盘,难以收作“姑射”成员,要利用其复仇心,唯有刀尸一途,不料七叔却极力反对。
“与其绑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杀了干净!”残废的老人罕见地疾厉起来:“你明知他体弱心软,就不是这块料子,何必硬让他掺和?”
“耿家小子是块料么?”萧谏纸冷笑:“他六岁时你就知道?”在两人激烈争执的当儿,崔滟月忽然失去了踪影。再出现时,是给巫峡猿用板车推着来的,上头五花大绑的男子肤若暗金,毛发赤红,浑身上下青筋暴凸,经脉内火劲窜流,痛嚎如兽,垂垂将死,哪还有半点人样?“我给他胃囊里的物事,换了个位置。”
矮壮的中间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变声构造所致,几能想像他翻着白眼的模样。七叔当作是他对“这事很难办”的某种反弹,有个个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档就能懂。
“‘上头’交代的,交与两位炮制刀尸试试。救活了,便是现成的材料。”…对手比他们更早以前,就盯上崔滟月了。
事后萧谏纸如是说,七叔也有同感。巫峡猿带人来的时间点,差不多是耿照开始在江湖上活跃之后。五帝窟高层如漱玉节、薛百螣等虽极力保密,但由岳宸风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里逃生,均有脐间放光、忽生怪力的现象推断,化骊珠与之融合的结论几乎可说证据确凿。换言之,在出现耿照与化骊珠的成功案例之后“权舆”那厢才拿放养多时的崔滟月开刀,将他腹里的火元之精移至气海,试图复制第二个耿照。
“…我反对让他进秘穹。”七叔犹记自己当时相当坚持。“权舆为何不干脆自己炼刀尸?若此法可行的话。依我看,这孩子要挺不过,权舆就是想让咱们杀了他。挺过了,就是活脱脱一名死间,总有一天要反水的。”
萧谏纸凝着他半晌无言,末了啧啧摇头,照例无法立即判断是反讽抑或真心。“你拿这种理由出来,是有点污辱人了。不过我原谅你。我需要有你像苍蝇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们其实是好人。”
“我是认真的。”“我知道。”萧谏纸蔑笑。可能意识到挑衅并不能增加说服力,他试图稍稍收敛,可惜帮助不大。“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权舆动手将他洗脑,那才是无可救药。他还活着、留在你我身边,这样还能变成恶人,那是谁该负责?
他无力复仇,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拥有复仇之力,却选择用于正途…哪一个才对得起崔家,对得起百劫余生的残躯?”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诽着,无意迁怒于眼前的青年,淡然道:“连大门口也遮起来。既然要藏,便藏得彻底些。”崔滟月依言悬起绸布。
做为刀尸,萧谏纸对崔滟月的评价极高,才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要求七叔带上。然而七叔对青年的观感始终没变:他的软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会是优点,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亲,但在江湖不行。
软弱之人不仅会害到自己,也将连累旁人。四面被黑布环绕,庵堂里一下变得幽静起来,外头山间偶有几声清唳,似是鹰隼一类,因为看不见,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着一根方柱坐下,闭目养神,片刻有些异样,睁眼见魁梧的青年兀自雄立,双掌交叠,拄着斧斤般的巨刃离垢,压眼的浓密赤眉下迸出两道精光,紧盯着大门口的黑布,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罢。”七叔忍着摇头的冲动,抬了抬下巴。“咱们来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崔滟月回过神来,赶紧放落离垢,就近找了根柱子坐下,一瞬间露出的慌张无措,总算有几分往昔之感。
萧谏纸不会喜欢他半吊子的模样,七叔却有一丝欣慰,若他外貌的改变再没有恢复的一天,起码内里那个心地柔软、天真善良的青年并未消失。一声清唳划破天际,崔滟月抬望着屋顶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这儿山势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鹰啊。”
七叔应道:“旷野平畴,岂无苍鹰捕猎?是我等行走于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别,怕在天上飞禽看来,不过都是脚底。”
赤发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转为钦服,与他昂藏的外表颇不相称。“长者所言甚是,是我糊涂啦。这话…真有道理。”
他这副模样,该没少吃萧谏纸排头罢?老人忍住摇头的冲动,暗叹一口气。萧谏纸拿“教化”当理由,说服七叔改造崔滟月,成为目前两人手上唯一堪用的刀尸。
七叔不好为人师,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没有同绑缚其上的小白鼠说话的必要,崔滟月清醒时多半跟在萧谏纸身边,萧谏纸与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铿的寂灭刀谱,不管怎么看都更像师徒些。崔滟月虽不通世务,似能察觉老人对他的关心,他称呼古木鸢“主人”却管这位沉默的残疾老人叫“长者”相处时也不若在古木鸢身边那样戒慎恐惧,兢兢业业。
昨儿下半夜,两人驱车赶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觉他想找机会搭话,只是火元之精强化了这位崔公子的肉身,对处事的颟顸笨拙却帮助有限,酝酿到这时,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这刀…除锋锐之外,各处都美极啦,简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头抚着横在膝上的离垢刀,讷讷道:“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兵器。主人说是出自长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该怎么回,一瞥他胸腹间的甲片系绳,随口问道:“内里的锁子甲系上了么?动起来顺不顺,有没有什么妨碍?”崔滟月连连摇头。
“行动十分利索,也不觉得重。我本以为这战袍里外三层,外有搭膊围腰掩心镜,内有锁子连环甲,份量应当颇沉,但…实在比我想的要轻多了。之前在血河荡火场,也不觉得热。”
“锁子甲是掺了珊瑚金的,系索也搓进了金丝人发。”七叔淡道:“这套战甲的各部设计,就只为了挡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损战力,就有机会了结对手。许多制甲师傅心很大,总盼望能造出刀枪不入的甲胄,殊不知世上本无不坏之物,为多挨那几下牺牲的行动力,足教着甲之人死上几回。”
崔滟月忽意识到,这副冷红煆炼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凉气,满肚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个字来。
七叔在外层的铠胄甲片,以及包覆关节的轻锻锁子环,添入了罕见的异材“冷煆砂”这种材质并不特别坚硬,相较镔铁甚至轻软得多,却有遇热不融、加倍强固之效。
当崔滟月催动火元之精,等于替煆炼甲加了层看不见的金钟罩,是只有他才能发挥十二成威力的专用护甲。
“…运使离垢不觉燠热,表示你极催火元之精,其热还在离垢之上,这时,加了‘冷煆砂’的甲片将变得比百炼钢更坚韧,寻常刀剑砍之不入。”老人向他解释。
“是铠甲在保护你么?不,是你保护了你自己。提运火劲不辍,这副铠甲就不会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崔滟月若有所思。“以前听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觉不服,定要上前辩论,总不肯罢休,如今方知其谬。
我因缘际会而有这身武功,复得长者赐下宝刀宝甲,待报了大仇,定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不负长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绑上秘穹时你也这么想吗”的冲动,话到口边,省起生的却是自己的气,本欲闭口转头,听他说“待报大仇”云云,忍不住回头:“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血流成河,这还不算?”
“自然不算。”崔滟月咬牙切齿。“雷亭晚淫辱我妹妹,我不生剐了这厮,誓不为人!”“那也快了,还差一个。”
七叔乜着他,屈起一根拇指。崔滟月一时语塞,片刻才道:“赤炼堂中诸多匪徒,当日屠我家人、焚焦岸亭者,如未死于血河荡大火,仍算是逍遥法外。若然纵放,日后岂不继续为恶?除恶务尽,此乃古之圣训也。”
越说越是宁定,赤目中绽出光华,气势凛然,不再支吾吞吐。打着正义的旗号,不会令杀戮脱去罪责。但我们也一样,老人心想,不能老着脸皮教训他。“书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七叔咕哝着。崔滟月似无所觉,继续说着他的江湖梦。
“…世上忒多不义,须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于赤炼堂众狗贼之手,定有深意。长者,您觉得我能做一名济弱扶倾、主持公道的侠士么?就像水月停轩的染…染二掌院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