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开周围的人群,发疯似的扑上前去,虽是一跛一跛,速度却快得出奇。耿照身形微动,倏地出现在两人间,右臂一转,那名女弟子忽觉脚下腾空,像是踩着的实地变成了软绵绵的云朵,一时难以借力,倒退了两步,被抢上来的同伴搀住。
他左掌一按俘虏的肩头,那人顿时动弹不得。“他身上有甚可供辨认的特征?”耿照转头问。
“…我做鬼也不会忘记!”女弟子悲愤叫道:“这畜生右大腿内侧有块胎记,是红色的三叉火焰形状,约莫铜钱大小…在那肮脏物事之上,还有颗疮疣!”耿照一扬手,那人裤腰迸裂“唰!”
下身裸露,果然分毫不差。耿照眸光倏冷,愤怒无声燃烧。“你有什么话说?”那人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盟、盟主饶…小人再也不敢…”
众人没见耿照如何出手“砰”的一响,俘虏腾空飞起,摔至两丈开外,落地时更不弹动,像块软烂的浸水年糕,胸膛塌陷,仍不住起伏,隐约见得左侧心脏轮廓,枰评鼓动,似是胸骨糜碎,模样极是诡异。
胡彦之没料到他真的出手,急急起身,却被符赤锦与薛百滕拦住。胡大爷行走江湖,并非不懂规矩,那人认了淫辱之罪,等同是帮会内开香堂执法,外人本不能干预。
先前他拦阻郁小娥杀人,实已逾越了份际,故谭大彪折腕谢罪,感激他不念旧恶。耿照领着女弟子来到俘虏身前,手指虚引,少女腰畔的匕首一跳,弹出鞘来。
耿照倒转匕柄,交到少女手中,连同她软滑湿凉的小手一并握着,将匕尖悬于卜ト跳动的左胸膛。另一手按着俘虏的腕脉一运气,那人“啊”的一声清醒过来,只剩一层皮肉覆盖的心脏鼓动更急,所有的感觉,包括骨碎腑糜的剧烈痛楚一涌而上,那人涕泪横流,颤着嘴唇哀唤:“好…好痛…好痛…好难受…”
“你就要死了。”耿照凝着他,静静说道:“你能感觉得到,我没有骗你。待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就不疼了。”那人眼泪流个不停,瞠目喘息。
“怎么…怎么还没…好痛…”“因为在这世上,你有事尚未了结。你须向这位姑娘忏悔,以了前愆,才有地方可去。还是来世,你想做畜生恶鬼?”那人用力呑咽,进气少、出气多,似乎渐渐接受了将死的现实,空洞的眼眸已无法聚焦,喃喃道:“我…
我做过许多坏事…害了许多人…我不想…不想下地狱受苦…你们…你们原谅我…原…原…”耿照转头,见少女“呜”的一声伸手掩口,眼泪滑落面颊,浑身发颤,对她正色道:“你可选择亲手了结他,非这样才能解恨的话,或让一切结束在这里。无论他做过什么事,此后都不能再伤害你。”
少女流泪不止,瞪着那人好半晌,终于松开匕首,放声大哭。耿照静静陪伴,待她泣声渐止,以眼神示意,两名女弟子将她搀扶下去。
少女对他深深一俯首,才偕同伴退下。耿照再一运劲,俘虏胸膛静止,紧绷的身子一霎放松,口鼻中流出鲜血,再也不动。全场悄静静的,除那名女弟子的抽噎啜泣,谁也没吱声。耿照起身环视,目光扫过金环谷众俘虏,无不一一低头,莫敢相对。
“没人出面指证罪行,我就当你们是清白的,要走,一会儿就能走了。”他对起身的几十人说,这帮残众却无欣喜之色,神情空洞木然。耿照看在眼里,对还坐在地下的罪人道:“至于你们,我给两条路走。要一死以谢的,我可亲自动手,便如这人,好生忏悔后给个痛快,并不零碎折腾。
不想死的便领活罪,断去一指、鞭笞二十,为天罗香做十年苦工,刑满之后即可自去。”众女面面相观。江湖规矩:人无犯我,我不犯人。金环谷与天罗香无冤无仇,擅自攻打天罗香总坛,便是丢了性命也不奇怪。
在她们看来,断指刑笞,毋宁是便宜了这帮匪徒,就算加上“十年苦工”这一项,也毫无泄恨复仇的痛快,不免心生不服。
况且,冷炉谷中一向不欢迎男子。将这些可恶的粗鲁汉子圈禁于此,更像是在惩罚她们,完全没有恶人得报的喜悦。“盟主高瞻远瞩,心中定有擘划。”纸狩云代众人提出疑问。
“不知要将这些罪者,用在什么地方?”耿照道:“我本想叫他们开凿山壁,挖一条通往谷外的笔直通道,从此进出毋须依赖禁道。这样的人手当然不够,我也考虑提供衣食、酬以重金,招募更多的人来进行。”
获释的那些人眼睛一亮,过半数都来了兴趣。他们本是江湖浪人,受十九娘招募,才啸聚金环谷,所求不外稳定的收入,三餐温饱,最好还能给家里捎点。
许多像陈三五这样的人,只因身有武功,已回不到寻常的百工行当中,迫不得已,才在武林挣扎着讨生活。而“七玄盟主”听来,就像另一头金鸡母。
有活干、管衣食,给钱大方,再加上工作环境里美女如云,镇日莺莺燕燕,何乐不为?金环谷都没忒多女子啊!耿照的爆炸性发言,却教天罗香这厢炸了锅。
冷炉禁道千年以来,便是难攻不落的坚城,是天罗香的根本。开挖一条新的通道,不啻自毁长城,岂非愚甚!不惟弟子们绝难接受,连雪艳青都错愕不已,望向纸狩云,紧蹙柳眉:“姥姥…”
纸狩云是七玄中有数的大长老,虽觉此事不妥,更想听听耿照的理由,扬手制止鼓噪,躬身道:“禁道乃开山祖师所传,列位前贤加意守护,号称不落,说是教门根本,应不为过。盟主此说,必有深意,老身愿闻其详。”
耿照道:“虽说不落,终究是陷落了。禁道纵有黑蜘蛛守护,但她们守护的是先人遗址,是古时传落的死物,而非教门,遑论一干弟子。“所谓‘难攻不落’,一者受制于人,一旦如狐异门般,寻得开道秘奥,全谷于睡梦中陷落,不比一片竹篱笆强。
为这层受制于人的保护,千年以来,教门牺牲几何?除便利之外,难道没有其他?”天罗香众人闻言俱默。
“受制于人”四字,正是纸狩云此生最大的隐患,经此一役,尤为痛甚。原以为耿照在最后关头策反禁道,藉此扳倒胤铿,应有控制黑蜘蛛之法,这也是纸狩云拱他上盟主宝座所图之一。
如今听他的口气,似乎也拿黑蜘蛛没辄。昨夜胤铿兄弟与珂雪刀同去,而后耿照送回受伤的胡彦之,对珂雪及胤铿的下落绝口不提,蛆狩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况且,还有两枚刀魄落在聂冥途与祭血魔君手里,禁道形同虚设,冷炉谷早已非是高枕无忧的世外桃源。
虽说如此,自行毁弃禁道优势,则又是另一件事。耿照看出她的动摇与坚持,从容续道:“其二,庇于坚城壁垒,人心向逸,难免故步自封,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狐异门尚未动用主力,凭一群临时招募的江湖浪人,便能打破教门防御。虽说祸起仓促,难道不是过于依赖禁道庇护,以致失了警戒,才让人轻易得手?”
盈幼玉、郁小娥等面有愧色,众多女弟子亦低下头去,不敢出声。“在这次的灾劫中,教门全赖禁道而失陷敌手,却由众人之奋战,冷炉谷才得重光。若说学到了什么教训,便是‘以人为城,方能永固’。”
耿照环视众人,朗声道:“拥有禁道,教门次第衰颓,失却进取之心,由此观之,坚城反是累赘。除却禁道,人人庄敬自强,日夜惕励,又何须壁垒保护?所以我想打开一条通道,摆脱束缚。”
这几句话宛若铁锤,重重落在天罗香众人心头,连先前还在计较新盟主过于宽大、难免堕了教门威风,暗生不服的,都不禁有些惭愧,心想姥姥和门主奉此人为尊,果非无端,看来不是个心慈手软、一味姑息的冬供先生。
全场静默片刻,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齐声高喊:“以人为城,方能永固!以人为城,方能永固!”
音浪直薄云霄,虽是娇细女声,汇聚起来亦有千军之威,响彻山谷?久久不绝。非属七玄的胡彦之、染红霞,亦听得血沸。俘虏中无论获罪与否,无不觉得这个盟主年纪轻轻,不惟武功超卓、赏罚分明,还挺有见识,跟着这样的头儿混,不定是条路。
原本打定主意出谷的,这下都有了别样心思。耿照本有些忐忑,没想众姝这般捧场,心中大石落下,嘴角微扬,朗声道:“正是如此!以人为城,永固教门!”
这十二个字以浑厚的碧火真气送出,不见亢烈,在震天价响的呼声中却听得一清二楚,诸女只觉浑身剧震,似连地面都晃了晃,惊觉盟主内力之高,已至骇人听闻的程度,全场声息倏停,继而爆出更热烈的欢呼,料想以此人为主,教门纵横天下,指日可待。
胡彦之观察众人神情,了然于心,暗忖道:“莫看小耿平日木讷,对着一群人说话时,却能择要切弊,一击中的,天生是当头儿的料。”
与有荣焉,益发对他将如何带领这批邪魔外道,饶富兴致,不觉抱臂微笑。耿照待众姝喊过瘾了、相顾嘻笑,推攘成一片时,才举起手掌,示意噤声,娓娓接口。
“当然,这是我原本的想法。禁道毕竟是祖师所遗,前贤传落,贸然毁弃不甚合宜,须得从长计议。
况且黑蜘蛛负有守护冷炉谷之责,未必乐见,所以我打算在冷炉谷之外,重新营建新的总坛,供天罗香与同盟之用,此后出入自由,与黑蜘蛛再无心结,可研议打通禁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