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猜我那迂过头的亡父,应不乐见我如此作为。“宗主若不算健忘,那狗贼凭藉恶毒手段、肆虐五岛之际,是我送了第一枚解药与宗主,才有后头延聘神医破解丹方的可能。
我非问宗主讨人情,只想问问宗主和老神君,若所欲者仅是两柄神异的刀剑兵器,需不需要多此一举?还是我该于五岛与大敌混战之际,乘乱取之?”
薛百螣亦知雷丹解药之事,光是这条人情,五帝窟便不好再与鬼先生放对,敛眸闭口,当是默认。
漱玉节却没忒好打发,淡淡一笑,悠然道:“门主义举,五岛铭敢五内,然而以七玄之作派,门主应趁乱攻打五岛、夺取刀剑,方是自然。如此,虽不免与我五岛结怨,但怎么说也是我等技不如人,授之以柄,岂有怨言?
只好调养生息,日后再讨回来便是。正所谓:‘以直报怨。’然门主所为,已超乎常情,便是‘文舞钧天’邵咸尊居正道魁首,亦不免被认为‘欺世盗名’,况乎狐异门?”角落里响起清脆的抚掌声,却是聂冥途仰头大笑。
“痛快!好一个方是自然!七玄本就是邪魔外道,哪来忒多惺惺作态?胤家小子,你做过头啦。这要说没什么阴谋,怕是谁也不信。”
鬼先生道:“二位说得斩钉截铁,连我都快要相信自己居心叵测啦。怎地我爹大仁大义,天下人挺习惯似的,到我这儿就全变了样?”
薛百螣本已闭口,闻言猛一抬眼,眸中精光暴绽,沉声道:“你爹可没藏头露尾的,以假面目示人。在场也不是人人都欢喜服气他,可没人拿他来说事。你小心点儿。”
鬼先生不无尴尬,却不好与他反脸,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耸肩笑道:“老神君教训得是。无奈我从小背负着血海深仇,仇家遍布天下不说,还都是正道栋梁,小心惯了,才能活到现在。既然今日在场都是自家人,也没甚不方便的,就由我来抛砖引玉,大伙坦诚相见。”
双手食中二指一勾,轻轻巧巧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方颔隆准、英气勃勃,充满男子气概的年轻面庞来。
“在下姓胤,这点大伙儿都知道啦,单名一个‘铿’字,乃狐异门之正统继承人。先父讳上丹下书,人称‘鸣火玉狐’,这点相信诸位也猜得七七八八。这个名头打今儿起,由我胤铿承继,日后凡我狐异门之主,世世代代均以‘鸣火玉狐’为号。”
他立于大殿中央,几乎所有人都能见得,薛百螣见这张脸说像胤丹书,又有几分不似之处,倒与胡彦之肖极,直如一模刻就,暗忖:“他俩果然是亲兄弟。”
鬼先生此举又出众人意料,说是“抛砖引玉”但祭血魔君、鬼王阴宿冥等另有掩饰身份,决计不能除下遮覆之物,以真面目示人,然先声夺人的威慑效果丝毫不减。
聂冥途于阿兰山十方圆明殿与他相会时适逢白日,昔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照蜮狼眼”形同半盲,与此际相比,差别直如天地云泥,难以确定哪一张才是他的真面目,微眯起青黄异瞳,试图看出颔耳间的易容痕迹。只可惜端详了半天,却没见什么破绽,但也不能就此认定“琉璃佛子”那张男生女相的美丽面庞是假。
就着聂冥途逐渐消淡的记忆,明显看得出“鬼先生”的形容酷似胤丹书,而佛子的皮相则得自他那倾城倾国的母亲,只消以巧妙的易容手法强调出父母血统的特徵,看来便直若两人。
鬼先生挂着糊纸面具,以及在面具下备妥一张得以示人的脸孔,为的就是应付这种状况。他将众人的沉默都看进眼里,满意地清清嗓子,正欲再说,不料漱玉节却接口道:“妾身本还有些怀疑,未敢确定门主此举,其后究竟有什么目的,有的也不过是一丝怀疑罢了,直到此际听得门主亲口说出,才知运气不坏,居然教妾身给猜中啦。”
“喔?”鬼先生一挑浓眉,含笑道:“我都不知自己有忒多心思。宗主但说无妨。”他这张脸生得粗犷英俊,笑起来更如桃李春风,沁人心脾,然而眸光烁烁,眼底无甚笑意,衬与一口齐整雪亮的白牙,不知怎的却有些阴森怕人。
漱玉节夷然无惧,从容笑道:“若欲一统七玄,门主该悄悄搜全了七柄圣器,去到那龙皇祭殿之中,起出刀魄秘藏之武学,或迳驱使如离垢刀尸那般骇人杀器,轻而易举弭平六脉,混于一元。
“门主之所以未这样做,盖因门主要对付的,非是我等七玄,而是你那遍布天下、多数为正道栋梁的仇家。
如此一想,便知门主的目标几等于整个东海武林,说是大半个东洲亦不为过,此非绝世武功所能应付,须得依赖一个强而有力的组织…譬如昔日称霸东海的天元道宗,乃至纵横天下五道的薮源魔宗。”
在场多是智谋之士,她动听的语声方才说到一半,余人心下雪亮。鬼王待她语声一落,思索片刻,不由恍然,厉声道:“你这是借刀杀人的意思了?今日若无交代,集恶道与你绝不两立!”
“敢问鬼王,”鬼先生浅浅一笑,负手从容,一点也不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困兽,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鬓,悠然道:“你栖亡谷地狱道一脉行走江湖,求的是与人为善,还是纵横睥睨、不受制于人?”
阴宿冥的花脸之下传出一声蔑笑。“要不能说得本座满意,今夜一过,你便知我集恶道是不是与人为善了。哪个江湖道上混的,肯做灰溜溜的孙子?做人做得忒也窝囊,不如回乡种地耕田。”鬼先生听得连连点头。
“我也是如鬼王一般的想法。既然如此,追求一个更强大的组织,又有什么不对?”
阴宿冥冷笑:“兼并我等之组织,来使你的强大…这话你到江湖上喊两声试试,人要不生生剐了你,全武林都是灰孙子。”狼首捧场地嘿嘿几声,难得展现出集恶三道的团结。
“唉,鬼王此言差矣!”鬼先生脸都没红,煞有介事地摇摇手,一本正经道:“我一不用武力威胁,二不妄自尊大,何来‘兼并’一说?
要按帝窟漱宗主的作派,乘乱取之,烧杀劫夺,那才叫兼并。我今日诚意邀请诸位前来,此间未陈刀兵,还备下薄礼相酬…下回谁要有这般兼并之法,请务必叫上区区,也换我来得一回好处如何?”
他这话振振有词,与会诸人今夜前来,莫不做足准备、提高警觉,原本打算应付的乃是一场鸿门宴,碍于妖刀威能强绝,唯恐失了一着之先,沦为七玄中的边缘势力,不得不走一趟。
岂料狐异门非但没使古怪,光是手里这部《寂灭刀》的数页残谱,便足以打开视野,走出现今东洲武学窠臼,端看各人颖悟若何,日后倚之突破进境、傲视江湖,也未始没有可能。且不说鬼先生直面以示的磊落,于“慨然赠谱”一事上,确难指控狐异门包藏祸心。
以漱玉节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也只能抓住“做得太过”这点,激起众人之疑。说到了底,还是因为狐异门诚意十足,远超常度,众人受之无名,反生狐疑。这当口谁要能把《寂灭刀》薄册往地上一扔,用力踏上几脚,多半说话便有底气了,但谁也没这么做。
鬼先生环视全场,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之面,最后定于漱玉节那张艳若桃李、却又清婉如兰的俏脸上,怡然笑道:“况且,宗主自言黑岛宗谱上不及玉龙朝,这话未免不尽不实。
帝窟五岛,乃是龙臣帝后之血脉,岛上‘帝字绝学’须由纯血之人方能习练,落于外人之手,神功形同废纸…
敢问宗主,这‘纯血’是什么?我听人说宗主最重宗嗣,为延帝窟血脉,费尽心力,盖因‘迎龙皇回归’一向是五帝窟的祖宗成法,世世代代尽心准备,未曾懈怠。”
漱玉节低垂眼帘,姣好的唇勾抿着一抹温婉笑意,看似从容,但轻轻颤动的两排乌浓弯睫仍泄漏了一丝诧异惊心。
鬼先生不断释出手中的信息,其私密的程度接连刷新帝窟宗主心中的底线,她开始怀疑五岛内亦有狐异门的奸细,或许监视五帝窟超过二十年以上…
否则,他怎能知道这许多?“宗主勿疑。我不仅通晓帝窟五岛之事,在座其余几支,所知怕也不少,却非使什么细作刺探的肮脏手段,而是七玄各自藏有的典籍之中,本就散着各种线索联系。
莫说合并混一,只消日后结成同盟,我秘阁内的藏书一任诸位翻阅抄录,以正本清源。“正道不希望我们合而为一,希望我们循环争斗、自相残杀,正是因为七大派各有源头,除非杀伐征讨、武力吞并,否则永难混一。
万不幸有哪个蠢货真这么做了,下场便只是亡六存一,自毁长城,我等却非如此。“七玄有共同的源头,武功、宗法乃至所藏秘宝,无一不流着共通的血脉,彼此间卯榫宛然、千丝万缕,轻易便能紧密结合,成一大派。
数百年前,被诬为‘薮源魔宗’的那个神异组织,已向世人显示过此般聚合之威能,鳞族子民横扫天下,无敌于宇内。彼时,若出一气运胸襟皆备、堪吞斗牛的人物,如今天下是不是姓独孤的,尚在未定之天”
鬼先生自此已无一丝戏谑轻佻,语气渐渐激昂,神色却出奇地宁定慑人,殿内除他掷地铿然的话语,所有人都悄然无声,有的抱了看好戏的心思,也有细细嘴嚼话里含意的。
“三十年前,先父含冤身亡,那些加诸在他老人家头上的涂污抹黑,不过藉口而已,七大门派的狗贼们所惧者,乃是七玄在先父的号召之下,再度团结起来,尊奉降世龙皇之号令,成一大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