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心硬如铁,我无辩解之意。然而我牺牲有其目的,无论成功或失败,既不是为了游趣,也没有丝毫摆荡犹豫,数十年来皆如此,犹有今日,你能想象自己的下场么?我欲投主,决计不投此插标卖首之徒。”
鬼先生默然良久,耸肩笑道:“长老一路行来,可见得几多男子?”抵狩云微微一笑。“门主从善如流,我甚感激。”
鬼先生道:“将虎狼之士置于群芳之间,不许摧残,不过是逼人造反罢了。我说过孟庭殊之事是意外,错误既成,那也只好善加利用。我并未将冷炉谷变为任人行淫取乐的妓寨娼寮,长老应见我诚。”
“…狐异门中,无有支持门主的长者么?”鬼先生轻声笑了,半晌才道:“志向不同。有人告诉我,人只有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也就够了。但我总觉得花一辈子来复仇,似乎太…太奢侈了些,让仇人痛苦的方式有很多,实力够了,要他们怎的便怎的,揉来捏去如面团一般,远比匿于暗处、忍受寂寞,只待一刀了帐要舒服有趣得多。长老以为如何?”
抵狩云微笑道:“门主高瞻。”思量着这番话里,有多少是挂饵抛钩,又有多少是平日无人能诉的心底牢骚。
昔年胤丹书身亡后,人才济济的狐异门中虽有不少威震黑白两道的厉害角色,毕竟难抵七大门派倾力围剿,况且武林中见风使舵之徒本是大数,风旗倏变,原本无关利害的也都盼纷站到了狐异门的对立面,偌大的门派遂被群鲨撕碎,落得惨淡收场。
当其时,杀死一个有名有号的狐异门好手,是许多江湖小人物赖以迅速成名的快捷方式,哪管什么江湖规矩?使尽各种肮脏手段不说,不少狐异门人死后更被悬尸枭首,乃至公然遭到凌迟剐碎,用以立威,死状无比凄惨。
但在这一长串伏法的名单中,独缺胤丹书的妻子、上代门主胤玄的独生爱女胤野。只物寺的鹫峰和尚号称剖腹取子,以初具雏形的新鲜死胎示人,堵了顾挽松等追兵之口,料想胤野被切开了肚子、生生取出胎儿来,这也是足以致命的重创,鹫峰老和尚虽是央土名僧,却没听说有精通外科的本领,要使这般手段救人,恐非倚靠佛法便能成事,咸以为胤野已死。
便是未死于东海,拖命到了京城平望,只怕更难以施救。然而狐性狡猾,未见尸体,多年来七玄之中始终都有“胤野未死”的声音,鬼先生亮出名号,不过坐实抵狩云心中的猜想罢了,并不如何意外。
胤野在嫁与胤丹书之前,可是七玄中锋头最健的魔女,手段之辣,与她的美貌同样卓尔立于尘世之上。这二十几年来集中精力,一意为夫报仇,目无余物,似也合乎她的作派。
只是她的儿子,有不同的想法罢?抵狩云嘴角微扬,小心翼翼掩饰情绪,以免教他窥破端倪。
两人一前一后,越过大半个冷炉谷,来到南侧的迂回山道间,空气中渐能嗅得一丝蛋腐似的异臭,赤褐色的山壁间寸草不生,明显较谷中余处都要更闷热些。
羊肠小道的尽头没于两片峭壁的交角,从山下难以望见,但蜓狩云很清楚交角后是条长长的岩隧,穿将过去,便到了教门禁地“望天葬”是历代天罗香首脑处决教中叛徒的刑地,至为不祥。…果然在此。老妇人心想。但凡教门出身之人,本能都会避开这一处,即连黑蜘蛛的地下网络也未伸进此间,她却从没想过在此训练熏儿,宁可带她到北山石窟,冒着在黑蜘蛛眼皮子底下的风险,也好过走近这片弥漫死气的秃红山岩。
鬼先生却未走上山道,而是在寸草不生的赤褐山壁下一转,沿山而行,直至一块矮树掩映、爬满青苔的耸立突岩前,手跨腰间长剑,回头笑道:“长老,便是这儿啦。这块山岩之后,即是龙皇祭殿。”
抵狩云不动声色,余光飞快一扫,见附近地面多有挖掘痕迹,而后才又以砂土回填,不免欲盖弥彰。适才行经的这一大段岩壁之上,依稀可见搭竹架梯的钉痕,显然在这短短几日间,他已遣人做过极其精密的探勘,动手的都不是外行人。
抵狩云算不上精通土木机关,亦看得出无论搭架掘地,皆是次序井然,有条不紊,便是蘅儿未曾对天罗香出手,教门之中也无这等人才。看来狐异门这些年在寻找遗迹一事上,确实是煞费苦心,虽隐于暗处、行动不便,倒是颇有积攒,底气甚足。
“我麾下”秘阁“之中,颇有精通机关术者,我连夜送他们进谷,沿山查探,却只能确定此间山腹中空,确有玄机,至于如何才能进入,他们却说”不妨凿开一探“,气得我差点凿开他的脑袋。
后来,居然是擅勘地气的人找到了入口。”鬼先生笑着比划:“他们说,山后有地热硫磺,是以此间寸草不生,但光秃只到这片山岩为止,此间草沃,更化春泥,代表地下有水脉经过,是引了他处水来、以推动机关之用。
能说出这番话来,我已相当满意了,龙皇时代的遗址,我也曾经见过几处,构造之巧令人叹为观止,便是当世大匠亲至,也未必能透彻其理,遑论破解。
“抵狩云微笑。”以门主对龙皇的了解,当世恐无哪名大匠比得上。“鬼先生难掩得意。”其实方法出乎意料地简单。
龙皇之殿,须得龙皇开启。寓有天命,何愁帝宫长闭?“语声一落,蓦地轰隆震响,几难稳立。山岩间簌簌落尘,比两人还高的巨岩居然平平移开,露出一个丈余高、可容三人并肩而入的岩洞来,洞内壁上,两排血红色的水精壁灯接连往深处亮去,然而,却依旧无法一眼到底,可见这条隧道之深,已至山腹中。
抵狩云并未被青年的装神弄鬼唬住。毕竟摸透他的浮夸性格后,遇事先不信七分、再行估量真伪,大抵不会错。老妇人注意到在他“表演”之际,曾一拍腰剑,而那柄金丝嵌缠的乌鞘虽是精心打造,却无法尽掩山岩开启的瞬间,迸出吞鞘口的那一抹流光。龙皇之殿,须龙皇开启。他若能以此打开机关,有无可能黑蜘蛛的倒戈…亦于此有关?“长老,请。”
鬼先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带笑的得意眼眸,似将老妇人的出神当作了迟疑胆怯。抵狩云定了定神,俯首道:“门主请。”
见鬼先生转身而入,曼移莲步,不疾不徐地跟着走了进去。“我视长老为自己人,故邀长老与我同行,初探此间。”鬼先生继续以言语笼络。抵狩云连陪笑都懒得,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语,却使老妇人浑身一震,差点停下来。
“…三日之后,在此地召开的七玄大会上,长老要助我一臂之力,夺下盟主的宝座!”秘道中比蚳狩云想像的要阴凉,这异样的凉意,也可能是来自无比光滑、宛若热刀切牛油般齐整的壁面与地板。
行走之间,她忍不住伸手,以指尖轻触着秘道墙面,若非细滑间微带粗砾的手感,蚳狩云几以为自己走在一截巨大的铜管里,而非自山腹凿出的岩洞。北山石窟已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古老装置,然而相较此间,那可眞是小巫见大巫了。
通往山腹深处的秘道,以极其平缓的坡度向上,走起来并不累人。蚳狩云毫不惧怕秘道里藏有什么机关,若打开山门的关窍果如她所料,乃是悬于鬼先生腰际的那柄乌鞘阔剑,龙皇祭殿即非遭人硬闯,而是以锁钥开启,纵有防备不速之客的陷阱,岂能作用于持钥人身上?
鬼先生似无防备,随意将手搁在柄锷间,跨着兵刃的模样一如既往轻佻,蚳狩云乃七玄有数的大长老,非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不会天眞到相信他这般自居枭雄之人,竟会如此大意轻忽,即非试探,鬼先生定也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敢解她周身封禁,不带心腹从人,孤身同入险地。
况且,即便一颗心都在鬼先生腰际的锋器上,蚳狩云仍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并未漏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微弱声息,以偌大定力,抑住停步回头的冲动,始终不紧不慢跟着,如行于冷炉谷的庭阁间,从容自若,并未折了主人家的气度。
橙金色的璀璨壁灯终至尽处。鬼先生停在一座高约九尺、宽约三人的长方门洞前。仅稍慢些个,蚳狩云的目光越过黑袍青年颀长的身形,见秘道尽头竟是个深陷的半圆形广场,穹顶挑高,抬头亦不见得极廓。
眯眼片刻,依稀辨出圆凹的边弧,才明白这广场的穹顶不但凿成凹陷的圆球状,且打磨光滑,半圆的弧面近乎完美,极目四眺,居然没一条铁骑突出的硬直线条,彷佛无有边际。
山腹毕竟有其笥容,其中造物亦不能无穷无尽,凝目半晌,终究还是辨得出圆穹的极限,由最高处下至广场底部,目测超过十丈,广场底面的纵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圆穹是硬生生凿空山腹,打磨而出,一层层岩脉纹理被保留下来,其间似杂着云母石英一类,被秘道透出的橙光一映,深黝的穹顶中闪着晶亮碎芒,宛若银河旋绕,群星欲坠,说不出的壮阔美丽,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神秘。
从秘道出口往外瞧,数段梯田般的望台次第而下,当中以陡峭的石阶相连,下至广场底部,如降深谷,营造出巍峨险峻之感,益发显出地底广场的迫人气势。鬼先生回头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齿,做了个“请”的手势,饶富兴致似的,迳自步下石阶。
艇狩云犹豫不过一霎,好奇心终究盖过了戒愼,也跟着拾级而下。梯田似的望台颇为陡峭,石阶却比目测更平稳好走,无论何者修筑,必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步幅与每阶的断差相对照,这石阶确确实实是修给人走的,千百年前循此阶走入广场中央之人,身形腿长必与鬼先生、蚳狩云相差无几,也同她俩一样走得轻松舒适,毫无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