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自行迈步、遇墙转弯的木制走兽,于此间是毫不稀奇,奇的是一具半人高的木制童子像,它不但能执壶沏茶,还会端过来分送二人,丝毫无错,饶是萧谏纸见多识广,亦想不通如何能够。
工作室最里面的枱子上,放置着一头灰粉色的奇异动物…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是死去的动物,而非曾功亮巧手所制,是因为尸体上已经传出淡淡的异味,非是筋肉腐坏的恶臭,而是经过精细的防腐工序,混合了药气香料与肉身衰败的独特气味。…死气。萧谏纸心想,辨出兽尸乃一头剔了毛的獐子。獐身未与枱面相接的右半边前后腿上,插着粗细、大小皆不尽相同的金针,有的径逾四分,已不能说是“针”了,说是金锥还差不多。
针与针之间,连着形形色色的铁片丝线之类,像是极其复杂的皮影戏偶。“我研究这个十年了,是我最喜欢的项目。”曾功亮说这话时,双目烁亮前所未见,甚至忍不住搓起手来,兴奋溢于言表。“我管它叫“还神甲”…别被骗了,这与歧黄无关,我不同阎王抢生意,只捡祂不要的玩。”
取一水精棒与小块毛皮摩擦,往獐上某根金针一触,那死獐右边的前后脚突然动起来,且非是痉挛似的一搐便罢,而是奔跑一般两足交错,宛若苏生!这画面简直怪异之至:獐子左半身动也不动,右半却迳于枱上“奔跑”牵动颈尾肌肉,分明死去多时、靠香料维持不腐的獐尸踢腿摆头,直到曾功亮收手,才“砰!”倒落不动,激烈伸缩拉扯后的肌肉发出淡淡衰腐气,十分难闻。“这是我从“金针度气”上得到的灵感。”
曾功亮不以为意,可能早已习惯这种气味,兴奋地解释。“以导气的材质为媒…就是这些金针…于体外另行构筑一副经脉的代用品…喏,就是这些连接的铜铁延索,导入内气,就能使肢体动起来。
“理论上来说,透过适当的延索框架,我能让这头獐子使套完整的“游龙步”给你看,牠生前甚至不用学过。”
与身为明宗的萧谏纸不同,曾功亮并未得授完整的“八表游龙剑”仲骧玉仲夫子只教了他游龙剑的身法,以为逃命避险之用。萧谏纸不禁陷入沉思。此法若可行,刀尸的炮制就不用像现在这么麻烦了,任何人只消安上合于刀尸之用的一组、乃至若干“还神甲”便能发挥妖刀之能…
至此,澎湃如潮的思绪与先前的质疑,终于又合到了一处。…曾功亮为何研制“还神甲”?何人授意他做研究?这奇械与妖刀刀尸之间如此相契,难道只是巧合而已?旧日的友朋似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沉溺于怀缅之间,一时难以自拔。
“我一直在想,若那晚之前,我便做出了这样的东西,仲夫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曾功亮惨然一笑,抚着工作枱低声喃喃道:“就算他为救我们一命,强鼓内力使出超越“时御六龙”的一剑,以致半身瘫痪“还神甲”也能再给他一搏之力,起码能使“游龙步”逃命…才这么想着,回神已研究二十几年啦。”
说着霍然抬头,露出爽朗的笑容,正色道:“若我们终不能挣脱回忆,不能不受那些痛苦经历影响,至少要将它用于有益之处。
你可以继续责怪自己四十年,但那只是为难自己罢了,仲骧玉不会因此活转过来,你我也不能再有一回青春年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你也该试试。”
萧谏纸望着昔日同窗的眼眸,里头清澈得不带一丝阴霾,容不下诡计滋生,甚至比他当年在那个执拗孤僻、好发议论的肥胖少年眼中所见,还要洞彻得多。
岁月会毁坏一些东西,也可能使之磨砺发光。也许曾功亮是后者。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能再见到你,今儿就不算白来啦。我相信九转莲台之崩毁,非是你所为。然覆笥山奇门阵图如此严密,外人绝难出入,除非…此间有内贼?”曾功亮又笑起来。
“你看看你,又来了。太聪明又太愤怒,以致往往忽略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人可以从覆笥山带走蓝图,不代表没有人能来四极明府看。
你今儿问我难陀寺的事,我不就说了么?要是你要求看一看蓝图,虽于规定不合,但我他妈怎么说也是大工正,便给你看了,谁又敢说什么?”萧谏纸眸光一凛。“有人来看过九转莲台的蓝图么?”
“有。”曾功亮装出一张苦瓜脸。“还不能不给看,这才麻烦。他跟我师傅那一辈的有交情,讲辈份、讲情份都无法拒绝。况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强要看我也不能说不,你知道…上头的人嘛!很麻烦的。”
“数圣”逄宫贵为诸圣之一,沧海儒宗内,只三槐六艺儒门之主的地位高过了九通圣。然此三者绝迹江湖多年,思来想去,也只一人符合“上头的人”一说。
萧谏纸又恢复了从容宁定,低垂眼帘,淡淡一笑。“你跟萧破败、南宫损,怎么说也是平辈罢?”“平辈?我呸他们两条街!”曾功亮一直都笑笑咧咧的,难得见他发火。
“我们搞原创的,最看不起的就是抄袭!萧破败抄鲲鹏学府,南宫损抄《秋水名鉴》,忒有本事不会自己搞一个来瞧瞧么?你妈让你抄!败类!”“你这样就太愤怒了。”萧谏纸安慰他。“幸好不是太聪明。”
“信不信我呸你一脸?”这会儿曾功亮倒是笑眯眯的。“说来说去,便只剩下一个人了。”萧谏纸忍着笑意,不经意地说:“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首,人称“隐圣”的“地隐”殷横野?”
“正是。”曾功亮点点头。“你说他干嘛要搞垮九转莲台呢?吃饱了撑着?”“好问题。我也想知道。”萧谏纸淡然抬眸:“不若,我去见见他罢?”***石窟内无有计时用的晷仪等器具…至少耿照手边没有…
他估不准子时到底是什么时候,唯恐错过与苏合薰之约,用过晚膳后藉口身疲,躲回房间,拉长耳朵留心广间里的动静。待黄缨次第掩熄灯烛、姥姥也回房安歇,才悄悄溜下了石阶,钻过长长的甬道,返回后进的浴房里等候。
偌大的石造浴房内静谧无声,接通温冷泉的水喉不知有着什么奇妙构造,稍用力些便能旋开扭紧,连黄缨那样身娇力弱的少女也能轻易操作,居然还不漏水,如非不欲揽上“毁人祖产”的罪名,每回洗浴耿照都想拆开研究一番,长长见识。
(七叔若见这般妙构,不知有多欢喜!)说也奇怪,在不见日升月落、时间流逝仿佛失去意义的地底,反而经常想起谷外的人。七叔、木鸡叔叔,横疏影、霁儿,寄居流影城的父亲姐姐…还有目睹莲台塌陷、不知自己仍活在世上的宝宝锦儿。
他们都还好吗?是不是伤心欲绝?虽然不是真的,但对她们来说“耿照”这人已不在世上了,她们有没有好好地继续过日子,是否仍能开心欢笑?
想到这些,令他无法自抑地焦躁起来。然而此刻什么也不能做。若欲与重要的亲人爱侣重逢,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需要他集中心神,戮力以专。
为应付不知伊于胡底的漫长等待,也为把杂臆驱出脑海,耿照挑了个壁夹坚实的角落盘膝坐下,凝神坠入虚空之境,提运碧火功搬运周天,心无旁骛地练起内功来。自得授碧火功以来,耿照无一日将功课撇下,身兼“入虚静”与“思见身中”
两门奇术,使他得以不受时空之限,在心识内尽情练功,而耿照也不负这些奇遇,将一个“勤”字做到极处,方于短期内突飞猛进。
换成是别人,纵有碧火功、化骊珠加身,缺乏这份日日勤勉、宽紧不辍的死工夫,断无法在数月间精进如斯,在莲觉寺遭遇李寒阳时,便无足以重铸剑脉的扎实根底。在邵咸尊的“道器离合剑”之前,也决计不能熟练地耙梳招式,去芜存菁。
“奇遇”之所以成就非凡,令他百尺竿头,盖因耿照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当异变猝然降临时,方能突破逆境,转危为安,实非幸致。他在虚空完成周天搬运,练得几路“薜荔鬼手”热身,一动念间场景变换,又回到朱城山后的长生园,木鸡叔叔瘫在檐下的竹制胡床里,怔怔望着蔓草丛生的庭院。
耿照同他闲聊几句…当然木鸡叔叔从没应答过…便擎起木桩上的柴刀,玩起削柴如筷的游戏来。
差不多劈完千刀,过往到了这儿,即于虚境里幻出老胡的身影,两人对拆几轮“无双快斩”再叫出岳宸风,重现鬼子镇的搏命死斗。
三乘论法之后,他明白高手对战不只是比内外功,亦注重精神境界、心性修持,那怕只稍逊一筹,便是生与死的差别,对手又换成李寒阳,以期能够重现贯穿鼎天钧剑的会心一击。而现在,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落羽天式”
在虚境中练功与现实并无不同,现实里无法做到的,于虚境一般的办不到。耿照数百次的练习,莫不止于提气上跃、直至巅顶的一霎,随着时间流逝,适才周天搬运而生的内力,又渐渐被体内的深渊所吞噬,到后来,连跃起都颇有些吃力,一身功力复归于无,成了丹田空空如也的普通人。深渊“吃”掉碧火功的内力之后,便由化骊珠接上供应,若非骊珠奇力源源不绝,照这般吸法,耿照早已枯竭而亡。按他所想:这无底深渊既因“落羽天式”而开,或能以同样的方式闭起,如今看来,兴许是一厢情愿了。但有件事,耿照始终无法释怀。…被“吞噬”的内力与骊珠奇力,究竟到哪儿去了呢?力量不会凭空消失。信手一劈,无论用的是内功或蛮劲,力量就是力量,这一记定然留下痕迹,要拮抗还须多费气力,或赖巧劲腾挪,才能化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