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成本欲前往附近的卫所求援,中途巧遇慕容柔一行,将瓠子溪所见一五一十向将军禀报。慕容听得是罗烨的判断,二话不说大队转向,才能在这当口赶上山来。
这下形势再变,慕容这厢计有百余人之谱,以血云八卫的旗枪阵未必架不住人多,但于东海地界同镇东将军动手,怕是被驴踢了脑袋。白锋起盱衡形势,今日决计见不上姑娘一面了,干脆地收手,一迳冷笑。
反正谁输谁赢,也还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他以染红霞之舅的身分微服私访东海,是出于多方面的考量。其中最关键的一条,便是“须尽力避免拖镇北将军府下水”尤其是妹婿染苍群。
莲觉寺之变迄今,好事之人莫不引颈企盼,等看北关那厢会有什么动作,但实际上染苍群不能、也不会就此事采取任何行动。
身为一方节帅,染苍群在平望都朝廷内所受的猜忌绝不下慕容。意图挑起北、东相争的想法已不能说是“阴谋”了,简直就跟茶馆里听烂了的说书段子没两样,讲出来只是徒惹白眼,连讪笑都不会有。
这事上染苍群同慕容柔一样清楚:要想稳坐其位,完成手里未竟的事业,须极力避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有不平不能妄言,凡遇事当须谨慎,最忌以私害公,徒然给朝廷撤藩改易的藉口。
派白锋起以私人的身分前来东海,已是染苍群所能做出的,最强烈的表态了。人说“长舅如母”、“见舅如见娘”派染红霞的亲舅舅前来,也寓有替家里人讨个公道的意思。
染苍群麾下诸将中,云捷军的指挥副使陆云冲乃是靖波府跃渊阁“鱼龙跃月”陆云开陆老英雄的族弟,文武兼备,是将军幕府中极为活跃的文胆。
靖波府四大世家与镇东将军素来相善,有了这层关系,射平府那厢有事欲传之时,多半便遣陆云冲前来,公私两便,一向都是北关遣使的最高层级。
慕容柔于射平府多有耳目,一如镇北将军府在东海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表面虽波澜不惊,实际却相当关注北方的一举一动。
白锋起甫离射平府,慕容便接获线报,无奈发掘现场遭到破坏,寻人一事再无尺寸之功,唯二掘出的刀剑证物又上缴栖凤馆,索性同白锋起玩起捉迷藏,抓住水源这条线索不放,一面加紧搜寻二人行踪,可免无谓的口舌争论。白锋起在越浦城外的一间小寺院落脚,为顾及“微服私访”的形式,以免连累北关,不能公然上府署投帖求见,在驿馆衙门外徘徊几日,都被慕容巧妙躲过,没能拦下轿来,遑论说话。
到得这时,白锋起终于明白慕容柔有意相避,着邓标打听到镇东将军日日亲巡各入山哨点,迳率八卫一处一处摸将过来,越追越近,才于瓠子溪撞个正着。
对白锋起来说,能逼得慕容现身对话,此行目的已达成了一半,至于棚里那姑娘到底是不是红儿,其实连匆匆瞄得一眼的邓标也无把握。
邓标少年时伺候过大小姐骑马,那时染红霞不过四五岁,此后二十年间只见得三两面,便在街上偶遇也未必相识,况乎一瞥?罗烨将林间发生之事简略说了,慕容柔的目光转向方兆熊。
“方门主,你让赵烈向我禀报的事,我尽都准了。此番随你南下的腾霄百练诸弟子,我教他们立时出发北归,伤亡等抚恤一应俱全,未有遗漏。
至于赵烈、曲寒两人,我让人在府中给他们安排了差使,由戴翎侍卫干起,若表现良好,过得两年补上军职,无论谁接腾霄百练的大位,谅必不敢为难。”
方兆熊料不到他对自己这样一名不告而别的逃将,不仅有求必应,甚至考虑得更为周详,面露愧色,整了整衣襟长揖到地,低声道:“多谢…将军。”
慕容柔淡道:“你跟我这么久,就算要走,至少该当面说一声啊。走得忒急,有什么苦衷么?”
方兆熊浑身一震,半晌才嚅嗫道:“小人…小人自接掌门户,妄图功名,无半分心思于武道,将脑筋动到了“连心铜”那种骗人的玩意上,没的辱没先师,贻笑江湖。
“及至当夜败于…败于外道之手,才知这大半辈子全走错啦,浪费了如许光阴,若不加紧弥补,死后恐无颜见本门诸多前辈英雄,故一刻也不敢耽搁。没能面禀将军,谢过这些年的提携之情,实小人之过,望将军恕罪。”说到后来信心益坚,似乎更加肯定了自己所选,才是正确的道路,挺直背脊,迎视软轿上的镇东将军,再无一丝惭愧羞赧,带着豁出去似的了然通透。
慕容凝视片刻,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实话。坦白说,你若谋了一官半职,今日无论如何,便只有拿下查办一途。既是布衣白身,来去本就是你的自由,纵使情理有亏,却无一条律令能追究,除非干犯王法。”说着凤目一锐,森然道:“方先生,你与这帮杀害公人的盗匪是一伙的么?”众人心头一跳,暗自庆幸不用面对如此犀利的眼神,方兆熊却没有太多犹豫,一迳摇头。
“我与他们不是一路。”慕容柔眯眼打量片刻,点头道:“既是这样,咱们就此别过。请。”
瘦弱的双手一拱,竟向方兆熊行了个江湖人惯用的抱拳礼。方兆熊微怔,见他眼神清澈,并无一丝讥讽或隐忍,多年来为他效力的种种艰难历历如昨,只是没想过能走得这么云淡风清,忽庆幸起自己跟的是这人,亦抱拳道:“就此别过,将军珍重。”
转身大步离开。白锋起冷眼旁观。“慕容将军,我听此人与那帮匪徒同呼“圣使”云云,似是匪首僭号。
要说毫无瓜葛,未免牵强。”慕容柔淡道:“若郎将大人手下容情,莫于我东海地界内大开杀戒,留几名活口与我,料想不必单听一面之词。可惜方兆熊并未说谎,既无旁证翻供,也只能任他自去。”白锋起冷笑。
“听说慕容将军有读心异能,断案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这样查什么都方便哪,连人证物证都不必,叫来问一会儿话,忠奸立辨明镜高悬,难怪东海道吏治清平,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乃至无贼。”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衬与一地匪尸狼籍,听来分外刺耳。适君喻面色微沉,本欲接口,慕容柔却一摆手,怡然道:“幸有郎将大人在此,少时调查那二人身分,还赖郎将指点一二,以补我之不足。”
白锋起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又听出他暗示自己能留在现场,不好硬着反口,冷哼一声,遂不再言。
慕容命人将那对男女自木墙后抬出,岂料棚内哪有什么女子?只余四具越浦衙差之尸,俱被人以柔劲拧断颈骨,瞠目吐舌,死状极惨。
不见的还不只溪中打捞上来的两人,连赵予正及农女亦不知所踪。吴老七目瞪口呆,喃喃道:“这…这是变戏法么?怎地一眨眼四个大人便没了影儿?”
想起自己若未出来帮忙,没准此际便是五具横尸齐列于地,不禁打了个哆嗦,出得一背冷汗。慕容柔眉头一蹙,忽对罗烨低喝:“追回方兆熊,快!”罗烨身形微晃,眨眼已不在原处。
白锋起想到罗烨有伤在身,与方兆熊不过五五平波,对方占有地利,怕还小输一些,回头吩咐:“邓标,随后打扎!”邓标忙率三名血云卫追了过去。
慕容柔目光投来,白锋起向他微微颔首,两人均未多言,心中默契已成。白锋起收起针锋相对的态度审视现场,棚里棚外细细检查了几遍,又与适君喻一同勘验尸体,辨别四人身上的致死之伤。
五名衙差避入木棚,四死一失踪,不见的那个自然涉有重嫌,否则一并杀了岂非省事,何苦冒着被场中诸人发现的危险,硬是挟走一名身有武功的青壮男子做人质?
白锋起按了按死者喉头的乌青,回顾吴老七道:“你那位同僚,练的可是小擒拿手一类的功夫?”
“不是,他是神武校场出身,一向都使重兵。”吴老七一怔,忽然会意,颤道:“您是说老赵他…不可能…他没那个胆…”说到后来声音渐低,直与蚊蚋无异。
白锋起冷笑:“以越浦公人之腐败,有什么不可能?哪回遇上本道前来拉死囚的“两生直”你们越浦官差不曾索贿?连朝廷镇军的身上都想刮出油水来,为取钱财勾结匪徒,你觉得很奇怪么?”
吴老七先前见赵予正与方兆熊热络攀谈,本就觉得不甚自然,经他一说,越想越不对劲,当时那姓方的同老赵说什么“老爷子死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语,也极有可能是彼此约定的暗号…
虽说如此,心底仍不踏实。老赵贪财好色,那是有的,收受贿赂更是家常便饭,但要他一口气杀掉四名同僚,无论身手或胆色,皆非吴老七所熟识的赵予正。
而郎将大人的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抹灵光掠过,吴老七终于明白白锋起的话哪里不对。不是这句,而是一开始走入林子时说的那几句。
“郎将大人,您早先曾说在山径边上见到一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才上山来一探究竟,是不是?”白锋起不知他问这做甚,剑眉微蹙,顺口应道:“我是说过。怎么了?”
吴老七陪小心道:“郎将大人发现的那位是小人的同僚,名叫景山。大东川的匪徒杀了他,押着山下的农女当人质,胁迫咱们交出那两位。”
白锋起有些不耐,正欲转身继续端详尸体,却听吴老七道:“景山是死在山径边上。匪徒在忒短的时间里杀人断首,赶来此间,绝无再下山绑了人来之理,只能认为农女打开始就跟在他们身边。
“景山功夫不错,为人机灵,以一敌多是决计不干的。小人一直想不明白,那些匪徒要用什么法子,才能逼得景山既不逃跑、也不回头,老老实实被割了脑袋,弃尸于山径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