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角两翼较不显眼处,更是松动得厉害。只几名首领模样的悍匪颇见跃跃,各擎兵刃呼喝,试图稳住身边弟兄,未肯干休。
“管他捞什子血云黑云,杀了这帮贼厮鸟,蟏祖她老人家重重有赏!”“谁砍下那姓白的人头,功劳与老子一人一半儿!圣使也…嘿嘿!”此话一出,过半匪寇都来了精神,手按兵刃压住阵脚,大有回头一搏之势。
方兆熊不禁皱眉,冲那发话的匪首叫道:“常二当家,这位白爷乃朝廷命官,为免替手下弟兄惹来杀身之祸,还请善加约束,切莫自误。”
那人狞笑道:“方大门主,拜你袖手旁观之赐,我大哥被差人所杀,如今金鹏寨只算我常义啦,你该喊我一声“常大当家”才是。”
一指地上被鱼镖封喉的虬髯大汉,模样轻佻,既未唤人收埋义兄,想来也不是真把血仇放心上。方兆熊懒与这等小人啰唆,压低声音道:“叫你的人退下山去,我保圣使平安无碍。”
他这两句话以内力送出,效果近乎“传音入密”连常义身边的弟兄都没听清,专说与常义一人知悉。
岂料这位金鹏寨的新当家毫不买帐,哼笑道:“姓方的,莫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三川地界,非是你靖波府腾霄百练的地盘,便讲江湖规矩,总有个先来后到罢?想在圣使之前露脸,要不先问我们大东川弟兄?”
罗烨目力绝佳,亦能读唇语,远远辨出“圣使”两字,与另一名匪首提到的“蟏祖”联系起来,暗忖:“难道这帮土匪是为天罗香卖命?方门主似不与他们一路,为的却都是同一个上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无罗烨之鹰目,明眼人也看得出方兆熊无意动手。一心动手的,是白锋起。“杀!”高举的手臂落下,血云八卫阵型又变,前四杆旗枪一卷,林翳中如生血雾,泼喇喇翻涌开来,劲风刮面生疼,匪徒们莫敢直撄,纷纷退避。
蓦地泼血般的旗浪一分,当中飙出一道寒芒,闪电般贯穿常义的胸膛!常义连格挡都慢一步,只来得及抓住胸上藤杆,旗枪一收,连人带枪被拖入血旗下。他身边几名弟兄有战有逃,然而血旗卷扫过后,俱成枪下亡魂,无一幸免。
在土匪们看来,杀人的不是枪尖,而是翻搅旋扫的血旗,仿佛只要被那片挟风夹锐的暗红触及,便身不由己被吸入旗中,再吐出时已是一具尸骸,莫不魂飞魄散。
百余人推搪着后退,眼角余光中,但见血云铺天盖地,似将遮去天地间最后一抹光华,不留一线生机──“天玄地黄──”“…维我扬!”“杀!”罗烨看得惊心动魄。八卫身形于旗间忽现忽隐,以旗掩护、以枪杀人,旗分处必有杀着,入旗内绝无生机,与其说是“阵型”更像一套分进合击的武功,八人默契绝佳,使来浑如一体,刈草也似放倒了二十余人,横七竖八搁满林径,也不过片刻间事。
罗烨身负翼爪无敌门绝传,于招式的理解,在东海年轻一辈的好手中堪称出类拔萃,然而综观血旗运使变化,若与大东川众人易地而处,连他也没有保命脱身的把握,心念一动,忙喊住乘势掩杀的巡检营弟兄:“别忙!正事要紧。”
众人会过意来,放轻动作,猫步转身,悄悄往那两面木墙的简陋棚子移动。大东川诸匪寇溃不成军,于荒林中推搪轰散,只方兆熊一人留在原地,自也是为了棚里那两人,见巡检营包围过来,扬声道:“都指挥使枪下留人!当心枉做螳螂,却肥了黄雀。”
白锋起回头一瞥“锵!”拔出剑来:“罗兄弟,我无歹意,只瞧瞧姑娘样貌,确认是不是我外甥女。你莫逼我做绝。”
八卫听得出鞘龙吟,四旗封住了林径口,另外四人却掉过头来,旗枪刃尖朝向巡检营,数量虽少一半,那股子血云遮天似的迫人却丝毫未减,衬与旗下身后一地横尸,直教人背脊发寒。
罗烨这厢算上他自己,也不过寥寥九人,虽经这两个多月的操演训练,自信巡检营悍卒的战斗力远在大东川诸匪之上,要拿下血云八卫怕还不够,纵使有他缠住白锋起,到头来手下弟兄俱为八卫所歼,仍是败局,遑论一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方兆熊。──不妙。大东川的土匪窜逃一空,来不及跑的全躺到了地上,粗略一瞥,最少超过三十具,也就是说在这短短不到盏茶的片刻间,有三成的土匪丢了性命。
血云八卫衣发齐整,全无激战过后的狼狈,身上连汗渍都不见一块。先前向罗烨取回枪头的那人,领着林径处的三名同僚收队,将手中长杆往地面一掼,如竖军旗,拔出朴刀斫下常义的首级,以残尸上的青布褙子一裹,恭恭敬敬呈与白锋起,直到主上点头,才将滴血的头颅包袱钉在树上,动作俐落,尤其一刀取首的手法,杀过人都知其中有大学问。
那汉子做得熟练轻巧,连血渍都未曾溅上身,砍过的脑袋便无一百,怕也有几十。“我“血云都”的规矩,”白锋起淡然道:“军旗所向,不留活口,非至敌酋枭首,不算战终。
你我交手,实说胜负我不在意,赢便赢了,输亦无妨。但与这面军旗为敌,下场只能是这样,不是挂上你的首级,便是我等九人再也吐不出半口气来。”他特意看了方兆熊一眼。
“我劝二位在拦我之前,务必慎重地想一想。”八卫合兵一处,擎着血染也似的暗色旗枪踏前,仿佛收束兽罟,巡检营众人不禁往罗烨身边聚拢,心跳急遽攀升,掌里掐着冷汗。
“罗头儿…”罗烨手一挥,示意部下噤声,神情依旧是一片淡漠,不见惊慌。“血云都军旗所向,是朝廷的敌人,还是郎将大人之敌?”白锋起身兼北关风骁、云捷两军之都指挥,这是他据以统率万兵的军职,然而其衔却是太宗朝钦赐的鹰扬府正五品鹰扬郎将,在白马朝的武弁中已属高位。
罗烨乃谷城大营军官出身,一旦知晓白锋起的身分,自然而然以军衔相称,不同于方兆熊等江湖人。白锋起为之语塞,却未脑羞成怒,沉默片刻,才沉声道:“罗兄弟,法理亦不外乎人情。
我为外甥女,不惜间关万里奔赴东海,姑娘的父亲、我的妹婿恨不能亲来,却放不下卫土之责,只能忍着心痛焦急在北地静候消息。你便不看镇北将军之面,难道不能看在一名老父的心情上,通融则个?”罗烨摇了摇头。
“回郎将的话,此事与法理人情无关,而是辖权的问题。”不只白锋起剑眉陡轩,连吴老七、巡检营众人亦不禁侧目,露出古怪神色,仿佛罗烨脸上开了朵大红花。辖权?这会儿说的是人情义理,谁跟你扯什么辖权?少年队长则面不改色。
“军中交割粮草,但凭文书相验,非是不信经手的弟兄,而是权责区分,使每个环节都能找到负责的人。
令甥女在东海出的事,须由镇东将军府给个交代,不管棚里的姑娘是染二掌院否,都在东海的辖权之内,我须向将军负责、将军须向北关负责,当中应尽力避免枝节,才能各有其司,各尽其职。
“换作郎将大人,会不会把监押的粮草,交割给未持文书相验、仅仅是身分或官衔较高的官长上司?”白锋起默然片刻,突然大笑,挥手道:“收旗!”八卫脚跟一并,俐落地解枪卷旗,收入背囊。
正当吴老七等松了口气,却见白锋起长剑斜指,叹息道:“你说得对极啦,罗兄弟,换了是我,也决计不会将粮草交割给他人,可惜事涉我家红儿,不能同你讲道理。棚里的姑娘我定要瞧上一瞧,若真是我外甥女,我便要带走她。
“军旗已收,毋须枭首。这八位乃是我麾下风骁、云捷两个军里万中选一的武士,诸位若一意顽抗,还请做好准备。”
回顾那领头的护卫:“邓标!将棚中那名姑娘带回,拦者不赦,让道勿伤!非到万不得已,莫取人命。这位罗烨罗兄弟交给我。”邓标一行军礼:“喏!”
一阵锵啷清响,八人已各擎朴刀,放低身子,摆出短兵相搏的架势,一般的法度森严,杀气冲天。巡检营也不是好相与的,话说到这份上,已无转圜余地,悍卒们“呸!”
啐痰于地,朴刀、匕首纷纷上手,做好了拚命的打算。凡事总拚不过一个道理,白锋起挑明了硬干,反倒激起众人血性。
“当咱们东海没人了是吧?他妈的,有本事你抢抢看!”正当冲突一触即发,一把喑弱的嗓音自林径里飘出,随着两人抬的软轿上下摇晃,令众人不由一怔。
“这么赖皮的话,不好从镇北将军的特使口中说出。郎将大人智勇兼备,使我北境安若磐石,我一向佩服得紧,这句话可以当作没听见。相信罗队长亦然。”
白锋起还剑入鞘,哼笑道:“白某说话,自来不惧闻听。再说了,我若是将军的特使,又何苦一山换过一山地同阁下连玩几天的躲猫猫,却始终难见尊颜?将军大人!”“…是将军!”巡检营的弟兄欢呼起来。
他们大概作梦都没想过,有这般欢天喜地、由衷盼来此人的一天。伴着悠然笑语行出林径的,正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大队。慕容柔乘了顶朴素的双抬软轿,由适君喻亲领的精锐“穿云直”层层拱卫,当中还夹杂着几名罗烨派去报信的巡检营弟兄,队伍整肃,丝毫不乱,显现出与北关血云都截然不同的军容气质,瞧得吴老七等人精神一振。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突然庆幸起东海有慕容。
“罗头儿!”老兵油子什长章成大笑挥手:“老子请将军来救你啦!有没乱感动一把?”罗烨在山下的民居发现不对,立即分出一伍三人回头搬救兵,以防山上有什么不测,受命带领哨伍的正是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