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是堂堂镇北将军,你一口气在流影城中养了三名女子,还想不想做将军府的东床快婿?醒醒罢!我怎能与你同上朱城山?”
耿照没想到与她剖心掏肺说的,都被拿来当作攻击的话语,面色一沉,仍是心疼她孤身飘零、无人管照,耐着性子相劝:“宝宝,你别恼我,我是真心的。你先与我回…”
符赤锦俏脸一板,冷冷挥手。“典卫大人,你莫以为女子给了身子,事事便归你管!你与我夫妻名分是假,你真以为是我丈夫么?便是华郎未死,也没管过我这啊那的,他要啰唆过头了,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他!我自报我的仇,不用你管!”
饶是耿照脾气再好,也不觉动了肝火,被她一阵抢白,猛地蹙眉抬眼,沉声道:“你并不是要杀岳宸风,而是想与他同归于尽!
你欺骗疼爱你的师父,索要神针残页、惹她们伤心,是为了有天身死之时,她们不会这么样难过!“你一心求死,这念头并不比报仇稍逊,你压根没想未来怎么过、与谁过,只打算让一切停在岳宸风身死的一刻。
你若未与他同归于尽,之后也打算自我了断,这便是你对丈夫的情意,相从于九泉之下,不离不弃?”
符赤锦没料到他一个木人似的老实头,竟也这般疾言,一时愕然。半晌,才拾起外衣胡乱披着,赤着脚儿下了床榻,低道:“我去洗澡。”顾不得身子半裸,快步出了厢房,直到门棂“叩”的一声反弹回来,终于划破屋里那怕人的静。
耿照坐在床沿,双手抱头,目光投在虚空处。(我…是不是说得太过份了?)但他的直觉不会有错。从五绝庄那日之后,他便强烈感觉宝宝锦儿死意坚决,这是她之所以能忍辱负重、一路支持至今的动力。
她早就不想活了,只是在手刃岳贼之前不能轻易死去。为此,她什么都愿意忍受,以身侍贼、受人垢骂…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宝宝锦儿早死了,死人有甚好在意的?…她像一缕游魂清烟残留在世上,所见、所觉都是虚无飘渺,才得这般轻描淡写。
耿照心绪紊乱,无法以碧火神功代替耳目,将五感知觉拓至极大,但他原本视觉听觉便极灵敏,浴房不过两墙之隔,他静静听着其中打水、烧柴,或许还有刷地解衣的声响,忽觉失落,不是为了宝宝锦儿,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应该向她承认,如今是他突然不愿失去,而非是她不能求死。耿照穿好裤头系上腰带,裸着胸膛赤着脚,穿过廊庑来到浴房前。
密密裹着布帘的门板一揭开,一股温热水气便即冲出,在入夜微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久久不散。符赤锦并未点灯。灶底的柴火烧得正旺,顶上的大镬里沸水蒸腾,窜得整间浴房里雾丝缭绕,伸手似能拨动。
耿照禀烛而入,见房内遍铺石砖,略为粗糙的表面用以止滑,赤脚踩着温湿行走于其上,感觉颇为舒适。房底砌有一座一丈见方的大浴池,石造围栏约莫两尺余,差不多是坐凳的高度。
符赤锦正背对着门,坐在石围栏上,两条腿伸进空荡荡的浴池里。要注满一池子的洗澡水,恐怕要好几个大灶同时开火。
浴房里共有三个灶,其中两个是明灶,形制与寻常厨房所用并无不同,另一个却是只露柴火孔洞的暗灶,所烧的热水均注于铅管之中,管子则埋入浴池周围的围栏墙壁,用以维持池中水温。
这座宅院全盛之时,浴房怕是专供主人与姬妾鸳鸯戏水、亲近狎乐之处,故造得十分讲究。符赤锦只有一人,弄不满整座池子来浸泡洗浴,便从镬里打了热水调好水温,坐在池边擦洗。
火光映亮了她的裸背,纤毫毕现,益发显出肌美泽润,曲线玲珑。耿照还未开口,忽听她幽幽说道:“我不该拿你的意中人来说事儿,那样…那样很坏。你别恼我。”他摇了摇头,才想起她看不见,低声道:“我不恼你。”
只觉她赤裸的背影无比娇弱,正渴望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环绕撑持,为她扛下千钧重担。本想冲上前去,一把拥她入怀,脚下却似千斤之重,难以移步。符赤锦仍未转身,以热巾掩着胸乳私处,幽幽的语声回荡在浴房里,听来十分空灵。
“我的华郎是个孤儿,自小便无父无母,被塾师收养,除了读书写字、吟哦诗句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在他们村子里,连顽童都爱欺负他,动不动便拿烂泥扔他,用炭抹他的脸,他也不生气,总是笑嘻嘻的。
初识他时,我实不相信世上有这般烂好人,想尽办法折磨他,他吃足了苦头还不怕,拿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劝我,说的时候也好声好气的,若脸没给我打肿了什么的,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实在拿他没法子,怕扔着他不管,早晚教人给卖了。横竖给人折腾死,不如让我折腾好了…”
她咯咯笑着,悠然道:“才这么想着哩,回过神来便嫁了给他。把他带回红岛,岛上那些个家臣可气坏啦,说华郎不懂武功,根骨太差,不能让我怀上未来的神君。
我可不管,就当捡了小猫小狗回来。以前他们也说不能养的,最后还不都让我养了?”耿照不觉失笑。
嫁郎嫁郎,那是菟丝依乔木、白首共此生的事,怎能跟养小动物相提并论?宝宝锦儿兀自不觉,抱着巾子喃喃道:“婚后他还是那样,我也还是这样,时不时突然伸脚绊他一跤、捉弄他一下,连姑姑都看得摇头。后来,岳宸风就来啦,一切也都变了样。
“他杀光了红岛的人,杀了我的华郎,连华家村也都杀尽了。我被他淫辱太甚,死都不肯屈服,连…连华郎留给我的孩子也保不住,醒过来时他们告诉我流掉了,也不知是男是女。
我疯了好一阵,杀过无辜的人泄愤、炮制如意身等,可又没全疯,最后还是醒过来,连个能让自己躲一躲的地方也没有。”她叹息一声,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人生真的很奇妙呢,你说是不?”耿照哑口无言。
她所经历的惨事,已超过他的想象与承担,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抚慰,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让她觉得比较好过。
“相公,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无论谁做了你的娘子,都会很幸福的。如果染二掌院明白了这一点,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管它什么将军府、水月停轩掌门。你已有了横疏影、霁儿丫头,将来很可能还有染红霞。但我的华郎,他只有我而已。”
她回过头来一笑,弯弯的杏眸却溢满泪水。“在这个世上,所有识得他的人都死啦,若连我也忘了他,我的华郎就再也没人记得,就像从不曾来过似的。”她樱唇剧烈颤抖着,想要勉强维持笑容,眼泪却不听话地爬满了脸庞。
“相公,在你身边宝宝锦儿真的好快乐,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又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人,宝宝锦儿好喜欢你抱、好喜欢你亲,每当相公来插宝宝锦儿的时候,宝宝锦儿都欢喜得快要疯了,我从没这样庆幸自己是女人,才能尝到做女人的滋味…这样下去,我怕我会不想死了,再也没有杀死岳宸风的决心和武器。”
“所以,我不能跟相公一起走。现在不行,也没有以后。”她笑着流泪,越是伸手擦拭,泪水越是溃决而出,终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请相公…把宝宝锦儿还给华郎吧!”耿照走到她的面前,单膝跪地,握住她腴润的上臂。符赤锦流泪不止,轻轻挣扎着,却无法挣脱他强而有力的手掌,哀求似的抬起泪眼:“不要…不要逼我离开你。你再过来,我现在就走。我们把这些都忘了,好不好?
明儿睡醒,我还是宝宝锦儿,你还是相公。你和我的事,我们都别再问了,好不好?”耿照摇了摇头,去抹她颊畔泪海。
“可惜我不认识你的华郎,不知道他怎么想。”他凝着她,初次发现宝宝锦儿一点也不坚强,但这毫不影响他对她的敬佩与怜爱。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是宝宝锦儿的相公,宝宝锦儿是我的娘子,我们分开忒久,有一天在九泉之下重逢,我们要说什么好?”
符赤锦闻言一怔,忽然“噗哧!”笑了出来,扁嘴道:“这是什么问题?你管人家说什么!黄泉之下无日月,要说几百年几千年都行,有什么不能说的?”耿照也笑了,点头道:“是啊,我真笨,本来就是说什么都行的。但要说什么好呢?
宝宝锦儿和相公一起经历过的,以后还要回味个几百年几千年,慢慢再说不妨。远游归乡,要先说的是见闻。”“见…见闻?”“嗯。”耿照认真点头。
“遇到了哪些人、发生了什么事,苦的、乐的,好的、坏的,通通都说出来给人听,才算是不虚此行。”
符赤锦止住了哭泣,朦胧的星眸望向虚空处,一时竟忘却言语。“你比我聪明百倍,宝宝锦儿,这个道理你一定能懂。
倘若今天换了是你身在重泉,愿不愿意见你的华郎忍辱自苦,只求与仇敌同归于尽,然后此身再无生趣,自绝于世?
若换了是我,一定不愿如此。“我从没想过要取代你的华郎。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得到宝宝锦儿的青睐。你若不曾遇上华郎,便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变成我真心欢喜的宝宝锦儿。
“华郎不会消失不见的。”“并不会…消失不见?”“嗯,只要你好好活着,他留在你身上的痕迹、印记便一直都在,是他把宝宝锦儿变成现今的模样,他会一直留在你身上。
你把华郎的事告诉了我,我们以后便会常常聊起他。遇到了我的好兄弟阿傻、胡大爷,又或流影城的日九七叔,我们也和他们说华郎,说宝宝锦儿怎么捉弄他,他又如何待你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