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睁眼,只见老胡侧举钢刀,近乎两尺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厘不差,端妙无方,仿佛两人已为此练过了千百次,方能于快刀缠斗间灵犀一现,应声得手。胡彦之脱口道:“接得好!”眉目一动,意兴遄飞。耿照满头大汗,却难掩兴奋,胸中热血沸腾:“原来…刀是这样使的!刀,竟也能使到这等境地!”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砍柴的情境涌上心头,忽觉其中妙着纷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体会。
而胡彦之的惊讶只怕更在耿照之上。他这门武功别出心裁,刻意打破武学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练的是手路直觉,与其记忆招式,不如去透彻运使兵器的细微变化,使之成为本能,临敌时刀便会自己去找对手攻势里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水往下流、火能化冰一样,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过。
道理说来容易,但武功造诣越高,反而越难舍下已知,如动物般全心信赖本能。耿照无此包袱,犹如一张白纸,学来自是事半功倍。胡彦之心想:“总以为这门武功除我之外,世上再无其他人能练到如此境界,看来是我敝帚自珍,想得太满了。小耿天生奇才,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徒弟争气,可比自己当年悟通时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还不到松懈的时候。胡彦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刚才只是热身,现在才要玩真的。你暂且休息一下,待会儿咱们玩个新花样:我用刀攻击你的鞘,你也用刀攻击我的鞘,既要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就算是输。”
耿照似有所悟,还刀入鞘,稍事歇息,举袖揩抹额汗。“老胡,这路刀法就这样砍着玩儿么?也没套路什么的。”
“是没有。你若练到了家,动起手来活像一团旋风,对手还来不及眨眼就被砍成了一颗烂红石榴,包管你威震江湖,谁看了都恶心。”胡彦之耸了耸肩。
“更要紧的是:这路刀法乍看之下,与你那便宜师父的“皇图圣断刀”颇有些相类,都是运使如风,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此后你跟人动手便使这一路刀法,招牌晶晶亮亮,决计不会砸锅。”
耿照对“刀皇传人”的话题兴致缺缺,扛着刀往树下一坐,抖抖湿透的衣襟散热纳凉。“这刀法总有个名目罢?哪儿学来的?”“呃,这个嘛…是我跟西山道一个猎户学的,他有个外号叫“猎王”我的追踪术便是猎王的正宗嫡传。
除了追踪术缩地法,我还跟他学了这路刀法,叫…叫这个…是了,就叫“无双快斩””“哇,是谁取这么俗的名字?”“啧,你个小毛孩懂什么?这是庶民风格嘛!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厉害了,站起来足足有两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时不能取命,就换猎人倒大楣啦。于是猎王创制了这套“无双快斩”万一遇上熊罴,弓箭射尽、标枪投完,拔出双刀上去一阵乱砍,那是连熊也怕你啊!”“…真是这样么?”“哎呀,这不重要。总之你好好的练,这门武功虽然难学,所幸你资质甚佳,又遇上我这个百年难得的名师,这几天辛苦一些,勉强也能凑合。”
耿照笑道:“老胡这话不对。我虽没练过上乘武学,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没有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功夫,练什么都不会有成就。再说又何必急在这几天?我年纪轻轻,来日方长…”
话未说完,语声忽落。只见胡彦之双手抱胸,举目望远,罕见地敛去了笑容,神情十分凝肃。
“没时间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将有性命之忧,更会为他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他回过头来,被夜色映蓝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轮廓还是那个开朗豪迈的大胡子老胡,阴沉的神色却判若两人。
“三天之内,你定要离开白日流影城,逃得越远越好!”***两人对望良久,耿照才开口问。“你是说笑呢,还是认真的?”
“好话不说第二遍。”老胡耸了耸肩,起身松筋扭颈、活动肩臂,笑道:“喂,天快亮啦,咱们再来打过一回。这次不把你打得哭爹叫娘,以后便换我喊你一声“老耿””“你可要说到做到啊,小胡。”胡彦之果然说到做到。
两人一直打到天亮,胡彦之的速度较之前快了岂止一倍,刀刀挟着浑厚的内力,全都砍在耿照鞘上。这是一场内力与体力的比拼。到后来,耿照根本顾不上攻击,须双手合力才能架住他一砍。
老胡一刀比一刀更快、一刀比一刀更沉,刀势连绵不断,钝重的轰击声伴随着荷塘急雨般的碎点节奏,在半个时辰内从未停过…激斗之间,胡彦之一声大喝:“着!”
铿的一声激越清响,两刀断成四截,木鞘凌空撞碎,扭曲的铜件与无数木屑应声爆开。耿照整个人被震飞出去,和身摔进一小丛灌木里,落地时汗水飞溅如洗,仿佛刚从水中捞起一般。
他以断刀拄地,挣扎站起,双臂不听使唤地颤抖着。胡彦之也是大汗淋漓,随手把断刀一扔,掀衣抹汗,大笑道:“痛快!学武就是这点好,当真痛快!”
耿照却一脸苦哈哈的,挣扎着爬到树阴下,倚着树干支撑疲软的身体:“哪里痛快?是揍完人通体舒畅么?”胡彦正色道:“小耿,我在江湖道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方才全无留力,铁了心往死里砍。
这都砍你不死,你应该要很开心才对,堪称进步神速啊!若非遇上我这位名师,谁能在一夜间办到?”到院落一角的井栏边打水,抄几口饮下,提桶自往头上一浇“嘶…”窜起阵阵热气。
他又将木桶缒入井中,满满打了一桶。耿照心中一阵不祥,动念欲起,谁知身体却不由自主,腹肌、肩背紧绷得像要抽筋似的,才一用力便痛得坐了回去。
胡彦之像洗马般整桶水泼来,淋得他湿发披面,浑身狼籍。“很痛快吧?年轻人就是要多运动,放眼星空,胸怀大志!今晚同一时间,我们空中再会。”***
耿照一路扶着庭树院墙,龇牙咧嘴回到了寝居,所幸没与什么人照面,不必多费唇舌解释。正自庆幸,忽见院门前立着一名娇俏小婢,远远见得他来,忙不迭地挥手欢叫道:“典卫大人!”
他毫无准备,陡被一唤,臊得无地自容,片刻才想起是二总管的贴身侍婢,名叫时霁儿。横疏影除了就寝以外的其他时间,几乎都花在流影城上,每日少则五、六个时辰,多则七、八个时辰,都由钟阳等随班行走服侍,只有一名婢女照拂沐浴更衣等的女子私密事。
不同于一般闺阁习性,横疏影身边的侍女都做不长,多半服侍个几年,便打发一笔丰厚妆奁,安排她们回故乡嫁人。是以她的婢女不像那些王公宠姬的身边人,会仗着主子的势头作威作福,旁人皆惧。
时霁儿芳龄十五,前年才被二总管选去做丫头,生得一张娇俏可人的圆脸蛋儿,个性十分开朗活泼,是许多执敬司弟子的梦中情人。耿照远远见过几回,还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二总管吩咐婢子来服侍典卫大人更衣。”时霁儿嘻嘻一笑,推他进屋内。同寝的长孙日九早已不见人影,桌上置着一只红漆木盘,盛着一袭迭好的云雁细锦袍,其余如单衣、棉裤、革带等无一不备,还有一双白底厚纳、乌染高袎的簇新毡靴。耿照千恩万谢才把时霁儿“请”出房间,打了满盆的清水拭净身体,快手快脚换好衣服,里外居然无不合身。
时霁儿推门而入,眼睛一亮,掩嘴笑道:“典卫大人换了新衣裳,人都精神了起来。”替他拆发梳理,重新挽了个髻,髻中松松地包着一小块揉成团儿的纱帛,再以绸带扎紧髻根。
“好了!”时霁儿轻声欢呼,将磨亮的小圆铜镜推到他面前。“这下子,典卫大人也像是京城来的贵公子了呢!”
耿照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拿眼一瞧,却见镜中之人肤色黝黑,浓眉大眼、衣装精洁,简直是另一个人,半点也不像自己。时霁儿笑道:“再佩一把好刀,那可真的是威风凛凛啦!”小脑袋一歪,不由赞叹:“二总管的眼光真是好,不只挑自个儿的衣裳好看,替别人挑的也一般好看。”
“这衣服…是二总管替我挑的?”“是啊!昨儿下半夜,二总管亲自起身挑了这些,让织工吊起来,只说“这里改短些”、“那里收一点”便教人当场裁量改好,唤婢子送了过来。”
时霁儿抿嘴笑道:“典卫大人一定是为本城立了大功,才得二总管这般看重。”耿照脸上一红,暖意顿生。离开龙口村后,多半是他关心别人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少有人为他这般着想,连身形都深印在脑海里,无须度量便能裁缝合身。
想着想着,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候的长生园,日日盼着山道尽头忽现一抹苗条娇影,那美丽和气的大姐姐又挽着盛了瓜果糕饼的小竹篮,来陪自己游戏说话。
“二总管另为典卫大人安排了一处独院,请大人随我来。”耿照自然没有拒绝的份,正要起身,却见长孙日九推门进来。长孙望着他一愣,失声道:“耿照?”骨碌地咽了口唾沫,神情极是怪异。
耿照十分镇定,转头拱手:“能不能麻烦姐姐在外头稍等片刻?我与他说几句就好,不会很久的。”
时霁儿极是知机,福了半幅,碎步掩门而去。门才关上,长孙日九已然憋不住,捧腹大笑:“合着你同世子拜了把子,怎么都穿成一个样儿?”耿照哈哈一声,一拳揍上他的肩膊:“谁跟你一个样!”
牵动腰腿肌肉酸处,也疼得哼哼唧唧。两人打闹片刻,耿照心头顿松:“也只有他。不管我变成了谁,日九总是日九。”长孙日九瞥了他几眼,低头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