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般的行径就如在丝线上行走,稍有差池,便会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如今朝中的一切事务,都经由楼扶芳处理,没有了卫成泽在前头顶着,楼扶芳也终于意识到了一些过去从未注意到的地方,而那些一个个被招揽到卫成泽手下的人,也渐渐地开始展露出自己的才能,让楼扶芳不由地惊叹卫成泽看人的目光之高明。
楼扶芳原先以为,在见到他独揽大权的情况下,对他有着不满的卫修容定会寻机会针对他,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这段时间,却好像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似的,每日都将自己关在家中,也不知究竟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他也并未停下对卫成泽的找寻,但那总在半途断了的线索,让他的心不由地一点点沉了下去。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就好像当初他探查杀害了他的父母的凶手一样,总是在半途被切断了前行的道路,最终毫无进展。
犯下两件事的,是同一个人。
没有来由的,楼扶芳就是这样断定了。而若是顺着这个思路去推断,就会发现这两件事中的手法,有着许多相同之处,好比对卫成泽的行踪了如指掌,好比这其中暗含着的,对他与卫成泽之间的离间。如若不是刘进忠在事后第一时间便来找了他,说不定他又会误以为卫成泽因一时之气,将整个国家置于不顾。
做出这件事的人,对卫成泽与楼扶芳的脾性,都十分了解,所以才能每次都将两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中的焦躁给压下,楼扶芳拿起桌上的奏折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将之丢到了一旁,眼中的烦躁愈甚。
自入冬起始的大雪并未停下,反有愈演愈烈之势。不少百姓的房屋都被暴雪给压得垮塌了,大小的湖泊都已冰冻,能够饮用的水源只剩下了那尚未冻结的井水,白雪掩盖了病死冻死的动物,有人因融雪解渴而患上了不知名的疾病,瘟疫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待到来年开春,冰封的河川融化,定然又会造成河堤坍垮,淹没良田,又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赈灾的钱粮早就已经分发了下去,但面对数量如此众多的灾民,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各地的商人肆意哄抬物价,在强制征粮时却又虚报家中储备,到最后,非但没能征收到多少粮食,反倒落了个官匪的名声。
楼扶芳不止一次将目光放在了那丰厚的军饷上,可最后,他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正如卫成泽所言,如若真是这么做了,不过是自毁城墙罢了。
楼扶芳虽说并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的算计,但他最大的长处,恐怕就是能够听取他人的意见了。虽然当时楼扶芳并不明白卫成泽究竟为什么会生那样大的气,可之后将此事提出,与他人商讨的时候,也从旁人的口中,听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
灾荒最是容易引发战乱,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没有任何改变。
哪怕如今还能勉力支撑,等到国库中的钱粮耗尽,那么这个天下,也就不再安稳了——即便是现在,也是民怨载道,烽烟四起,那些土匪流寇,如同一只只四处流窜的老鼠,抓不住,打不着,偏偏还要时不时地跳出来咬你两口。
连着几天未曾入眠,楼扶芳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双目之中也遍布着血丝,不过两个月时间,他竟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
转过头看着窗边的木桌,楼扶芳的神色有些愣怔。以往这个时候,那里总是会有一个人,或坐或站,有时也会趴着陷入沉睡之中。他总是那般机敏聪慧,凡事都一眼能够看透,就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能够难倒他的事情一样。
楼扶芳的心里很清楚,有许多事情,卫成泽能处理得比他更好,更让人惊叹,可每每卫成泽却只是在一旁看着,将所有的决定权交到他的手中,看着他蹒跚着前行。
“因为你追求自己目标的样子,很迷人。”卫成泽的眉眼舒展,神色间的温柔让楼扶芳不由自主地就将这些话当了真,“我很喜欢。”
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柔地抚过,有种近乎酥麻的柔软,有时连楼扶芳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心中的理想而努力,还是仅仅为了卫成泽那随口说出的话语。哪怕卫成泽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就足够让他安下心来。
忽然无比地思念那个总是带着如孩童般的天真与任性的人,楼扶芳苦笑一声,为自己这无解的心情。
如果不是卫成泽出了事,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明白自己的心思。他会如同自己计划中的那样,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孩子不需要太多,一子一女便已经足够,若是不能如此顺心也无妨,终归儿女都一样。他会好好地将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也不需要他们将来做出什么样的大事业来,唯安定美满便是。待到他老了,就辞官归隐,若是兴致来了,还可以和自家的孙子孙女,说一说当年那个总是没有一个王者的样子的皇帝。
而现今,每当畅想那自己所期望的未来时,卫成泽的面容总是在他的脑中浮现,楼扶芳甚至有过卫成泽穿着一身艳红色的嫁衣,与他共拜天地的荒唐梦境。
然而梦境终究只是梦境。
三纲五常,君臣之道,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将这份心意深深地埋在心底,成为一个尽心尽力地辅佐卫成泽的臣子罢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将这份不合时宜的心情收起来,楼扶芳拿起被他丢到一旁的奏折,按着额角浏览起来。
这折子上所说的,正是楼扶芳方才所头疼的钱粮不足的问题,经过卫成泽的一番整顿之后,朝堂中的迂腐老辈少了不少,有着抱负与才能的年轻子弟却是多了许多,能够看出这其中的问题的,自然不止楼扶芳一人。
上面提出了“以工代赈”的方法,在这般饥荒的年岁,工价正是最低的时候,最是适合大兴土木,既能缓解赈灾钱粮不足的情况,又能消耗灾民的精力,减少争端的发生,着实是个不错的法子。这上面还罗列出了可诸如修缮寺庙、修建粮仓、吏舍等可在这个季节动工的工程,整个计划十分完备。
扫了一眼上面的署名,楼扶芳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某个熟悉的名字,当初为了将此人招揽至手下,卫成泽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果然,能够被卫成泽如此看重的,定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将这折子从头至尾又浏览了一遍,楼扶芳提起笔,在上面批注了几句,便将它放到了一边。
以工代赈自然是个有效的方法,可这个法子,更多针对的,是那些身体健硕,无病无灾的壮年男子,那些老弱妇孺,以及染了瘟疫的百姓,却都是无法上工的。楼扶芳自是不可能放弃这一部分人的,因此,这样只是缓解之法,而不能从根本上地解决问题。
——若是卫成泽在此,会怎么做?
不由地,楼扶芳又想到了那个似乎对所有的事都漫不经心,可随口说出的话,却总是不偏不倚地切中重心的人。如果卫成泽在这里的话,肯定不会像他这样,冥思苦想也得不出什么有效的法子吧?想到卫成泽那总是挂在唇边的笑容,楼扶芳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大人,”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楼扶芳的思绪,他愣了愣,抬起头看向门上映出的身影,“太子殿下来访。”
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楼扶芳实在是没有料到,卫修容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来找他。
两人自从第一次合作失败之后,关系就变得有些僵硬起来。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原本想帮自己夺取皇位的人,站到了对立面去,换了谁也不可能没有一点不满。可不知道为什么,楼扶芳总觉得,卫修容看他的眼神,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也许是他的错觉,他似乎从卫修容的眼中,看到了——嫉妒?
可是,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卫修容都高出楼扶芳太多,他又有什么值得对方嫉妒的?
卫修容这个人的心思隐藏得太深,楼扶芳从来都无法看透他的想法——该说不愧是卫成泽的子嗣?虽并无血缘关系,可终归是看着长大的,性子相像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
索性卫修容虽然看楼扶芳不顺眼,可碍于卫成泽对他的看重,却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做些什么,只能时不时地给他制造一些小麻烦,并没有多大的妨碍。
只是不知道,卫修容在这个时候来他的府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压下心中的各种猜测,楼扶芳整了整衣冠,抬脚走进了偏厅。
卫修容今日并未穿太子服,只一身深青色的便装。他负手立于窗前,神情专注的模样,似是在欣赏窗外的雪景。
“分明是这般美丽的景象,给这天下带来的,却是如此悲惨的命运,着实有些讽刺,”收回了投注于窗外的视线,卫修容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看着楼扶芳,“你说是也不是,楼大人?”从袖中拿出一把折扇抵着下唇,卫修容面上的笑容仿佛隐藏着什么深意。明明手中所持之物在这样的时节中格外的不合时宜,可卫修容自身的风度,却没有被削减分毫。
“臣,见过太子殿下。”没有回答卫修容的话,楼扶芳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心下却在不停地思索着卫修容来此的目的。虽说近些年来,他与卫修容之间的交集较少,可对方那隐隐的针对,他却还是能够感受到的。这样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来他的府上,楼扶芳实在无法将其往好的方向去想。
不过卫修容并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开口就将自己的来意给说了出来:“我听说父皇病重卧床,朝中所有的事情,都交由楼大人一手处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楼扶芳,让人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目光在卫修容手中的折扇上停留了一会儿,楼扶芳的指尖动了动,垂下眼去:“圣上对臣如此看重,臣自是感激的。”算是应下了卫修容的话,楼扶芳没有再多说什么。
卫成泽失踪的事情,除了他与刘进忠之外,并没有人知晓,一来是担心走漏风声,二来则是害怕自己信错了人——在未能找出幕后指使之前,任何人都是有嫌疑的,就连楼扶芳,也被刘进忠看做犯人,审讯一般地询问了许久。
不过好在卫成泽似乎并未将两人的身世告知这位内务总管,否则对方肯定没有那么容易就将他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陛下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虽已年过半百,然而刘进忠的双眼却依旧无比锐利,“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而除了楼扶芳之外,其余所有与卫成泽有过接触的人,都在怀疑的名单之列,这卫修容,自然也不例外。如若不是卫成泽曾当众表明过,除非卫修容意外身亡,否则绝不会另立太子,说不定他还会被放在名单的首位。
“被父皇如此青睐,楼大人还真是让人羡慕。”并没有在意楼扶芳的态度,卫修容晃着手中的折扇踱了两步,在距离楼扶芳十步之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他眯起双眼,唇边的弧度扩大了几分,“只是及至今日,楼大人似乎都并未相处应对灾荒的办法?”
卫修容的话让楼扶芳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并未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