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被禁止的领域,越有非凡的吸引力,那座她反复警告不能踏入的木桥,横跨的溪涧春汛时会满溢,将桥头的石牛冲得七歪八斜;从桥南刮来的风,喷涌浓烈的腥膻,来自热闹的牛马市场,穿梭其中的:有等候远征的军官、讨价还价的平民、从西方绿洲骑着骆驼来的胡人商贩和僧侣。有个牛马贩子,是一个高个子老头儿,总在那儿站着,按市场的规定穿着一只黑鞋、一只白鞋,戴黑白两色的帽子,他老得很英俊,闻名全洛阳,经手的牛马都体态矫健、毛色油亮,适合充当达官贵人们的座驾,或是为死在牛马市场的达官贵人拉灵柩;站在桥中央,举目可远远望见北城的巍峨皇宫,离开洛阳的士大夫们在桥畔设宴,贫民百姓也在这里挥泪送别——现在,这一座「旅人之桥」——就在我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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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顺利。」刚说完这句话,小家伙就哭了。
哮天翁穿着胡人式的黑毡袍,腰被金扣环羊皮带勒得细细的,长长的腿有点儿瘸,但并不妨碍他来回巡视桥面,制服那帮顽皮捣蛋鬼们,让他们乖乖蹲伏在桥栏杆旁……这是一份奇特的工作,四周都是跑来跑去的小家伙,尖叫着跑得毫无规律、毫无方向感,你要不停地揪住他们,把他们赶到一边,好让车水马龙顺利从桥面上通过……哮天翁的助手黄公子,则负责耐心地安慰新来的小家伙,那孩子刚刚和主人分离,非常伤心,连「旅途顺利」都是抽泣着送出口的。
「为什么主人非走不可呢?」孩子问。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黄公子舔舔孩子,顺便说一下:黄公子有淡金色长发、金褐色眉毛、穿玄色博士长袍,一举一动充满文雅的节奏感,连舌尖也具有智慧的弹性。
「别想着他啦,不过是个很没主见的主人……」哮天翁轻哼,「他很快就会忘了你!」
「但是哮天翁你也不想着久远前分别的主人吗?」黄公子转过头舔舔老翁,公子身材很高挑,方便舔任何他想舔的对象。
「对!想要更大的灵力,或者变成人,就可以去见以前的主人啦!」「好高兴呀,很快就能见面啦!」「哇哇!」匍匐在栏杆旁的小家伙们雀跃地喊起来,预谋好似的一哄而散,哮天翁又东奔西顾地抓捕他们,连桥面也摇晃起来,外城传来士兵轮换的口令,关城门的擂鼓声从九道城门间连绵而起,硕大的夕阳拖着摇曳的光冕下降,这就是七里忽然目击的景象。
七里目击这一重复的场景很久了,久到忘却了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毕竟到此为止,他的感受并不重要,他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参与者,人们提起他会说「喔,好像有这么个家伙,他今天也在吗?」
那个时代的城市,和今天我们所身处的不一样——外城郭与皇宫的宫墙之间,划分出各个「里」,每个「里」聚集着身份地位相近的居民,构成一个小型住宅区,到了晚上,城市进入宵禁状态,带刀或骑马上街的人,会被巡逻的盗尉缉捕;只有月光扫过里与里之间的宽广街道,在瓦片上弹跳,溜进房前屋后的花园、蔬果棚和荒地……七里出生的地方,距离皇宫有七里远,所以才拥有这样的名字吧。
日落后,黄公子就教这一群小家伙吟诗作赋:「金生沙砾,珠出蚌泥。」
「念这些有什么用?」
「念这些不一定会升天,但遭遇突发事件时,你不能手无寸铁。」黄公子背过身去,窃窃私语:「这群小崽子,怎么知晓知识本身的美味?」
「什么叫美味?」弟子甲问。
「我小时候吃过屎,可美味啦——嗷!」弟子乙欢呼。
「喂,咳咳。」一大堆破破烂烂驾着阴风阵阵,穿过高高的城墙,卷轴般地笼罩桥面,那是一团十分巨大的乌云,就像盘在一起扭动的蛇结,把老蟾蜍、破锅、破雨伞、扛着包裹皮的狐狸……各种各样的妖怪旅行团成员,全打包运送过来。
哮天翁屹立在桥面上,阻击他们——
晚上的战斗往往非常激烈,比白天抓小精灵难缠多了,哮天翁遭遇过几次闯入城市的过路妖怪,这次也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一一对付。突然,触碰到强有力的灵压,就像撞到一座透明的墙上,哮天翁被弹了回来——
「原来是悄悄溜进城来的荒神。」哮天翁冷笑。那团乌云的中心,慢慢显现一个巨大身形,攻城的小妖精们都感受到它施加的威压,呜咽着伏地……
「原来是哮天,你也老了。」神色自负、骄傲而漂亮的荒神也笑道……荒神是神魔界的流浪汉,他穿得也像一个流浪汉,不分性别的衣裳混杂地裹在经历了许多风霜的身躯上,如果按美貌来为神仙排位的话,他一定领先所有白胡子老神仙、吹玉箫的王子、或者因为长得太美而被老鹰掳走的酒童,当然,他的仪表也可能是从别的神那儿赌赢赚来的,因为他长得就很像骗子,这次他混进城来是为了参加晚宴,「无非是乡村里的低等妖怪们的宴会。」他故作不屑地掸掸衣领。
「我也想进宫呢!」黄公子轻声提议,「我想去皇家秘阁看书嘛。」
「安静!」哮天翁喝止:「别忘了,我们无法离开桥面。即使过了桥还有内城墙,再向西走四里会撞见宫门守卫……」
「也许……」荒神从背后拔出他的长剑,郑重的举动就像拔出他自己的脊椎骨——那是一把几乎等身长的重剑,「我可以帮你们摆脱束缚!」应声挥剑,半月形的剑气将桥面一切两段!妖怪们尖叫起来,被震撼得东倒西歪……再定睛一看,桥依旧在,但某种拘禁它们的界限已被打破,小家伙们欢快的跳起来,「噢噢噢,进宫去!进宫去!」宫廷作为人间最富丽堂皇的极乐境地,是连妖怪也向往的地方——水獭抱着宝瓶,瓶口富有艺术性地插着荷叶和荷花;老蟾蜍捧酒坛,是预备用来浸泡宝珠的;黄公子腰后插着一把最能体现时代精神风貌的时髦竹编便面(一种雅致的扇子,挥舞它跳舞并被拙劣的画师画到壁画上的话,就像在挥舞菜刀)一路向西,荒神一剑劈开内城墙,结界就像西方来的熟悉的无花果一样开裂,沿途加入各种神神怪怪,包括七里在内,手舞足蹈地欣喜上前,直到现在,七里仍不是叙事重点。
宫门紧闭,两旁有卫士守门,但这是在人类的视野中的状态——在妖怪来访团的视线下,宫门轻轻开启一道缝,一只白馒头、垂着一只耳的黑兔子探出头,朝荒神招招手,原来黑兔子是内应……正要迈入宫门,门内的护卫们忽然冲出,大声喝问「何方神圣?!」荒神冷冷一笑,只身突进,一剑劈砍,巨浪一般的剑气斩断腾云驾雾的守卫们,它们变成一片片被整齐切断的道符飘然落下,「我们是来抓小红人的。」荒神轻松地收剑入鞘。
黑兔子提着一盏黑灯笼领路,兜来绕去,廊柱上的雕梁画栋也让他们头晕目眩……皇宫是一座庞然而孤寂的巨兽,俯卧在城北,埋身在四面八方的人们贡奉而来的闪闪发亮的宝物与恐惧、野心和寂寞之中……终于抵达皇帝的寝宫,皇帝的样子没有看清,一些打瞌睡的宫人,躺在门槛外,「小红人」蹲在床榻一角,如同轻盈的灯火。他们一拥而上,小红人转身就跑,红色的衣袂在墙角飘忽,老蟾蜍在防火缸上栽倒;狐狸一下就被影壁吸纳了,露出一个脑袋和一条大尾巴,再也脱身不了;粗心大意的母子鹿则被吸上了屋檐,成为瓦当上的一个花纹,「咕咕,当心,这条路线是警卫最少的。」黑兔子悄声说,原来皇宫本身就是一座不停吸纳活物的大怪物!一群妖怪好不容易抓住了穿火红色衣服的少年,因为宫里不会留八岁以上的儿童,所以应是一个少女,不过七里无法分辨他或她的性别,也许性本能对于小红人来说并不是必要的。小红人看起来冷漠无情,对自身的被捕也无动于衷,七里并不知晓小红人的真实身份,但他的无知并不影响历史进程。
乌鳢公是皇宫池塘总管,穿着过时的夏季官服,扭动身躯来到小红人跟前,「我尝试了很多变成人的法术,都是无用。岁月不饶鱼啊,我的牙都没有以前锋利了,很快要死了……」
「为什么想变成人呢?」小泥鳅咕哝。
「虽然作为人有种种的不方便,但好处多着呢!」乌鳢公一把揪住小红人的长发,要娶小红人为妻,「婚礼!婚礼!」妖精们快活地大叫。
请山茶花主婚,曾有一名女性死在火红的山茶树下,每朵花蕊都低垂着她的眉目——山茶仙子是一个口吃者,她结结巴巴地说着祝词,小红人如同玉石那样美丽皎洁,没有表情,忽然感到了伤感,眼泪如同一泓清泉从眼窝中流下……老乌鳢忍耐不住,猛一把推开山茶仙子,她就一朵一朵地凋落,宣告婚礼结束,老妖怪一口咬住小红人,开始啃她,要把她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