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日,中国民俗上的小年,一到这个时候,年的味道就弥漫到了每个角落。
昨晚被刘县长叫去,在他办公室谈到凌晨一点,谈得我头晕脑胀。刘县长是读古书的人,喜欢咬文嚼字,引经据典,说话不迟不缓。他微秃的头顶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泛出光圈,宽大的脸颊上永远浮着一层儒雅的微笑。
秘书在外间安静地看文件,不时进来给我们添茶水。
何至书记在招待所住下了,关培山没有离开一步,在何书记的隔壁开了房间住下。刘县长在陪着何书记吃完晚餐后回到办公室,临走的时候叫上了我。
县长大人相邀,这不仅仅是荣誉,还有崇高的使命感。县长每天日理万机,能抽出时间与一个的乡干部谈心,这是对属下的关心,对工作的负责。
我在来的路上心里盘算了很多,甚至想好了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可一到他的办公室,我就感觉自己词穷了,看着他满墙的书,我惊叹刘县长的渊博,佩服他每天都能抽出时间读书。从书表面的迹象看,刘县长办公室的书,显然都翻动过,不像有些领导办公室的书,一本本崭新得就像受检阅的士兵一样,书可以给人无穷的知识,也能给人装门面。
刘县长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喝茶,他自己埋头批改文件。秘书给我打眼色,让我出去外面坐,刘县长道:“让小郁在这里喝茶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秘书退出去,顺手带上门。
我是第二次来他的办公室,前一次刘县长像聊家常一样与我聊了很多,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有个市委副书记的表舅。前后不到二十天,我的身份在他们的眼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要知道一个市委副书记的外甥,就是一道门槛,尽管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道门槛。而且我在他们手底下当官,一个小小的乡官。
当领导的,多善于体会上级的意思。
刘县长放下手里的笔,从柜子里翻了一阵,拿出一包包装得非常精致的茶叶对我说:“小郁,来尝尝这个茶,杭州的一个县长送的,西湖龙井。我还没舍得尝。今天你来了,我们一起来尝尝不一样的江南味道。”
随即叫秘书烧好水,说泡茶不能用饮水机里的蒸馏水,必须要用山泉。
茶泡好了,但见片片茶叶如剑般直立水中,茶水碧莹,茶香飘满整个房间。喝了一口,直觉一股细流顺着喉咙缓缓而下,停在小腹里,顿觉满颊生香。
“小郁啊,我还真不知道你父亲是春山剿匪战的老同志啊。对于曾经为春山县作出贡献的老同志,我们忽略了,工作失职啊。”刘县长感叹说:“多少革命先烈,为今天的幸福抛头颅洒热血,我们不能忘记他们。”
我感激地说:“县长,都过去多少年了。我一定把县长的关怀告诉我父亲,让他知道,春山县人民还记得他们。”
刘县长说:“何书记的父亲就是原来的老地委书记,意想不到啊。”
我笑笑说:“这都是历史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刘县长严肃地说:“历史要刻在人的心里才是真正的历史,如果把历史写在纸上,刻在石头上,终有一天也会风吹雨打去。任何人,都要尊重历史,敬畏历史。比如我们县的烈士陵园,就不应该开发成住宅小区,不能让烈士安息的事,都是不值得提倡和拥护的事。”
我终于明白刘县长叫我来办公室谈话的意图了。下午何书记终究未能去烈士陵园,关培山书记寸步不离跟着何至,题完字后又邀请何至给县委干部做讲座,一通话讲下来,就到了晚餐时间。吃完晚餐,领导需要休息,关书记命令县委招待所不得接待任何人,桑拿中心也要关门歇业。
我不清楚烈士陵园的事。何至书记提起时,我倒是很有兴趣,当年与父亲一起来的兄弟,如今长眠在青山怀抱的春山县,我是想去拜祭一下,毕竟,我算是他们的后人!
“我想啊,烈士陵园这个事,一定要作为春山县教育基地,不但要教育子孙后代,还要教育现在的党员干部。春山县再穷,也要拿出一笔钱来修缮,为他们修建新墓群,立碑。全县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国主义教育,你觉得如何?”
我不敢回答,我一个小小的乡干部,没有资格讨论和决定这么重大的事。
“当然,这需要上级领导的支持啊。”刘县长叹道:“改革开放几年来,人的思想观念变得太快。很多党员干部的眼里只剩下钱了,以为有钱了,社会主义就朝**前进了,就能提前进入**了。
“小郁啊,你想想,哪天你父亲来了我们春山看望老战友,如果找不到老战友的栖身之地,老人家会作何感想?”
我嗫嚅着说:“我父亲没说过这事。”
刘县长的手指敲了一下茶几说:“哪是因为我们忘记了他们,是我们严重的错误。你父亲出生入死的战友长眠于此,难道就不想老战友来烧几张纸?说几句话?”
我说:“我真没听到我父亲说过剿匪战役的事。”
“这是你年青的缘故嘛 。”刘县长纠正我说:“老人家不说,不等于他不想。”
我干脆直接地说:“县长,您说,需要我做什么?”
刘县长微笑地看着我说:“没要你做什么啊。我只是希望,何书记能亲自去一趟烈士陵园。”
我垂着头说:“何书记的事,我可能说不了话。他想去就去,不去我也不能逼着他去。”
刘县长保持着微笑对我说:“明天早上去你们农古乡剪彩,回来的时候,如果能让何书记的车转一下方向,到烈士陵园走一圈,也算是你作为烈士后代的交代。”
我的头轰然一响,刘县长不露声色的话,就是我必须要促成何至书记的烈士陵园之行。难道烈士陵园有他需要的东西?
刘县长啊刘县长,你就要调走去市经济开发区去了,这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了,你还何必纠缠这事呢?
带着不解我问:“县长,您要调走了?”
刘县长双目中一束精光射向我,在我脸上停留几秒钟,语重心长地说:“当干部的人,切忌道听途说。”
我羞愧地红了脸,脚尖不安地在地上点了几下。
“以后不要随便说这些话。组织上的事,没有正式宣布之前,都是不能猜疑的,更不能信谣传谣。谣言都是市井小民的茶余饭后的闲话,党的干部要坚决抵制和澄清。”
看我红了脸,刘县长安慰我说:“你还年轻,政治上不成熟是可以理解的。”话锋一转,问我:“农古乡乡长现在是朱士珍代理?”
我点头。
“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我摇摇头说:“朱乡长人很不错啊,干工作很舍力,对干部群众都不错。”
刘县长含笑说:“你这话,我怎么听起来就像是在给他唱赞歌啊。”
我无言以对,说差了你说我不成熟,说好了你说我唱赞歌。你还要不要我说话?
“柳汉同志转移岗位,可是与他有关系哦。”他提点着我说。
我装作懵懂的样子,瞪大眼惊奇地看着他说:“还有这回事?怎么跟他有关系了?”
“看看吧,着急了吧。所以说嘛,你要沉得住气。很多事情,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不该你知道的时候啊,你就想尽千般办法,可以也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刘县长看了我一眼说:“是不是想抽烟啊?想抽就抽吧,没关系。”
我如获赦令般掏烟点火,一气呵成。深深吸了两口烟后,我的精神陡涨。
“小郁啊,如果县里给你压点担子,应该能承受吧?”刘县长笑眯眯地等着我回答。
我心里一阵翻滚,我才从党校出来,已经是乡党委成员了,还要给我压什么担子?他的话,绝对不是指我目前的位子,难道刘县长要提拔我?就因为我是何至的外甥?
“老朱这人年纪大了,没冲劲了。你们乡党委郭书记,原来就是你同事,你们又都年轻,心会想到一块,劲会使到一处,改变农古乡的面貌啊,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刘县长顿了顿又说:“我会把这个思想跟关书记商量一下,你回去好好工作吧。”
刘县长结束了谈话,从县政府办公大楼出来,门卫睡眼惺忪地给我开门,嘴里嘀嘀咕咕。
我扔给他一支烟说:“不是我故意让你不休息,是刘县长找我谈大事。”
门卫满脸堆笑地说:“你们干部,真是日夜不分啊。工作起来不要命。一点多了,还工作。难怪能做领导。”
我没听他的恭维,沿着稀疏的路灯回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