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帅哥,一个人呐?”那女人爆炸头,泡泡糖吹大后“啵”一声爆破。她将残破的泡泡糖尸体裹入口中,嘴动得飞快,声音软绵绵“帅哥!借点钱吧!我几天没吃东西了!”顾来抬头发愣。
骨瘦伶仃的手掌在顾来眼前晃了晃:“借不借一句话,是男人爽快点!”她人瘦,身材和流里流气的说话方式都和周语挺像。顾来抬起眼睛的瞬间,爆炸头怔一下,她没想到能在这个糙汉脸上,看到这样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睛。
“我又不是不还你!明天一早你跟我回家拿钱嘛…”重庆方言语速一旦慢下来,别别扭扭中,透着娇俏,连声音也像。就在她以为没戏要找别人时,顾来开始摸裤兜。一把零钱,十块二十块叠在一起。总共两百。两百,不能让生活变好,也不能变得更糟。
他也没多看,以一种自暴自弃的姿态全扔给她,然后扭头继续睡。钱散了一桌,爆炸头吹口哨:“款爷啊!”过会儿。
爆炸头趾高气昂拍台面:“网管!充点卡!快点快点!”爆炸头戴着耳麦喊:“老公,我给你号冲了两万点,你快点买喇叭,喷死那个贱。货!”
…连爱骗人这点也像。一个又瘦又凶又爱骗人,流里流气脏话连篇的女人,浑身缺点。他喜欢她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但可怕的是,旁人只是拥有她这些缺点,却因而可爱了。他的位置在最边上,靠窗,窗户紧锁。玻璃上水雾弥漫,水流蜿蜒而下。尽管展不开身子,但网吧里有充足的暖气。
苦过的人都知道,只要暖和,冬天就不那么难挨。网吧开始做清洁,稀稀拉拉的键盘声中,混合着烟灰缸敲打垃圾桶沉闷的砰砰声。
网管提前关了暖气,在大家的抱怨声中,将窗户逐一打开,清晨刺骨的冷风在瞬间灌入,顾来在瞬间冻醒。爆炸头喊:“帅哥,看你老实,跟我回家拿钱去。”
顾来已走进晨光里。白天找工作。途经一条弄堂,遇到四五个孩子,围在一起放爆竹。火花噼里啪啦,气氛喜气洋洋。顾来呆在原地看了许久。
在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他突然想起,竟然到除夕了。旧年的最近一周,周语带着一众朝阳会里的志愿者们,辗转于市里各个福利院与敬老院,将慰问金和新年礼物分发给这些急需社会关爱的特殊人群。
从敬老院出来,刚坐回车里,手套还没摘下,电话就进来了。是李季,通知她年夜饭的时间地点。
她今天跑了三个地方,很疲惫。心里不想去,却没有推脱。但如果她能提前预料到,参加这次年夜饭都有些什么人,她一定会找个好理由直接回去睡觉。饭局定在五星级酒店顶楼的豪华包房里,金碧辉煌的装潢,琳琅满目的菜系。
偌大的旋转桌边只坐着四个人,周语去得最迟。周语敲门进去后愣了片刻,Helen笑吟吟的对周语招手:“小语快过来,就等你开饭了!”
她的国语发音越发别扭了。周语回过神来,脱了外套递给服务员。走过去,一脸惊喜的说:“好多年不见了,Helen姐,怕是有…六七年了吧!”Helen仍和当年一样,优雅自信,笑时咧开嘴,十分爽朗。她对身边一位长满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说:“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语。”
“哦---哦!”络腮胡胡子是棕色,卷发也是棕色,中文更是一团糟,好歹会抑扬顿挫的发几个简单的词组“那个学生!”周语一点不想知道,Helen是怎样向别人说起自己的。她走过去的时候,络腮胡饶有兴趣的盯着自己。
Helen左边坐着络腮胡,右边坐着李季,李皓坐在圆桌对面,兴高采烈的伸手拈糕点吃“周姐姐你怎么才来,这里的蟹黄糕好吃极了!老爸,我可以吃了吗?”李季瞪了儿子一眼,起身将身边的座位拉出来,低声问周语:“累吗?”周语摇头。
“小语,我跟你介绍一下,”Helen指着络腮胡“这是我先生,大卫。”周语起身,两人亲切握手。前任和现任,前任又带着现任。这样的组合让周语别扭不已。好在在座的几位都大方得体,表面上交谈甚欢。
再加上李皓在中间叽叽喳喳的穿针引线,耍宝卖弄,这个年夜饭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Helen甚至兴致勃勃的提议,待会儿吃完饭打会儿麻将,两家人真枪实弹的对打,李季莞尔应下。
络腮胡夸张的惊呼自己不会,Helen娇滴滴的咬着他的耳朵:“亲爱的,有我在你怕什么!李季玩麻将就没赢过我。”对面的熊孩子嚷起来:“我爸那是让着你!那叫绅士风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Helen有意无意的看着李季笑了笑。络腮胡摊着手耶稣上帝请一通:“不行不行,亲爱的,你是中国通嘛,我真的不会!听说麻将有100多颗!我光是认全它们都需要半年!”
“中国通?算是吧,”她咯咯的笑“当年有人手把手的教嘛。”说着,瞟李季一眼,又伏着络腮胡“现在我也手把手的教你!”周语看李季,李季倒是淡定,若无其事的替儿子夹菜,训着儿子:“别只吃甜点,主食也要吃。”
旁边是落地窗,底下火树银花,烟火绽放。火光印在玻璃上,五彩绚烂。周语看得入神,冷不丁一筷子茼蒿进入碗里,李季的声音:“怎么不动筷子,不合胃口?”
李皓又在对面捧着脸叫:“哎哟,你们俩对真肉麻!酸死我了!”李季忍无可忍,笑着对儿子扬了扬筷子。
Helen和丈夫不知说到什么,齐声笑起来,笑得她直揉眼角。笑过后,她端起红酒杯抿了一口,敛颌望着周语:“小语,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要BABY?”她对周语挤眼睛“我告诉你,李季对小孩的喜爱,超乎你的想象。”
周语想到她的小秧鸡,愣了会儿神。她看李季,后者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周语只好说:“Helen姐,我和李季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Helen是个优雅的女人,没有咄咄逼人的表情,语气也平易近人。她摇晃着红酒说:“哦?我想的哪种关系?”她对周语说话,眼睛却看着李季“不会你们还没结婚吧?”
周语懒得解释,唔一声。Helen歪坐在椅子上,面色酡红,单手托腮看着李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食指在酒杯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你果然信守承诺。”
像一句谜语,谜底只有两位当事人知道。李季面无表情的说:“你少喝点,”又用英文对络腮胡说“我建议把你太太的红酒换成鲜果汁。”
络腮胡粗枝大叶,并没觉得哪里不妥,立即出去找吩咐服务员拿果汁。李皓那小子吃饱喝足,窝在沙发上玩手机。桌面只剩三人,李季默默的盛了一碗汤,放在周语面前。
Helen真有些醉了,脸颊枕在手臂上,雾气朦胧的盯着李季。“季,也给我盛一碗。”李季用毛巾擦手,淡淡的说:“抱歉,那是你丈夫的事,我不好越界。”
Helen醉眼迷蒙的嗤笑一声,没再多言。屋子里静得可怕。那个除夕对周语来说真是度日如年。周语终于受不了当时的气氛,寻了个借口,去厕所了。
洗手时,Helen走进来,在周语身边补妆。她用化妆棉一点一点沾着被睫毛膏晕染的眼角,突然从镜子里瞥周语一眼。“嘿。”她朝周语打招呼。周语抬眼,也从镜子里看她。“知道我为什么安排这次年夜饭吗?”
“因为李皓。”“呵,”她盯着她“因为你。”周语耸肩,也没傻到细问,擦干手上的水,就要出去。Helen在身后说:“知道李季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娶你吗?”兴师问罪的这么一刻,周语等了七年。
于是她来了兴趣,双手一抄,靠在墙上:“那我就洗耳恭听吧。”“当年我们离婚时,他给过我承诺:我一天不再婚,他一日不再娶。”“哦,”周语认真的点头,不耻下问“说明什么?”两人差不多高,但Helen穿着高跟鞋。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周语,言语轻蔑:“说明他爱的是我!我当年对你这么好!我真是引狼入室!没看透你的野心!”
语气一转,又轻快起来“我有皓皓,你有什么?你比我可怜!”顿了顿,这个优雅自信的女人咬着牙,压低声音骂出了憋在心里多年的话“你这个小婊。子!”
七年前,李季和妻子因为周语的存在而闹离婚时,周语就亲自上门解释过,但Helen不信。换了谁也不会信。那时Helen对周语没打没骂,维持着自己的骄傲签字后直接飞去加拿大。
七年之后,这句辱骂终于不负众望的砸在她头上,周语突然感到松了口气。就好像被蒙住双眼的死囚,终于等到那声枪响。这才踏实了,不再惶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