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来所在的单位周语知道,集体宿舍在两路口江边的青砖房里,前年朝阳会还去送过月饼。江风冷,周语却燥得冒汗,解开领子。狭隘的过道上,废弃的纸箱和酒瓶成捆成摞,她艰难的迈脚。
一楼水槽边,一个民工家属蹲那吃面,见周语眼生,问她找谁。周语说:“顾来。”那家属蓬头垢面,抓着脑袋想了半天没想起这号人物,最后热心肠的领着周语一间间宿舍去找。
每间宿舍大致相同,上下铺,左右各摆三个铁床。都是一穷二白的民工,也没锁门的习惯。周语在二楼顶头的房间里,一眼认出顾来的床位---鸳鸯戏水的荞麦枕头,九曲水库她枕过。
那人爱干净,蓝白方格的床单被褥,他铺得平平整整。周语掀开被套看,被褥很薄。没上漆的旧木桌,饭盒碟碗也摆放整齐。筷篼里有几双筷子和一支廉价牙刷。
桌面靠窗的地方,放着那本《铁火西北》,周语随手翻了翻。书签还夹在她走时放的位置。摆喜酒那天,她躺在九曲水库的床上翻看这本书,那演技为负的男人在她面前故意磨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周语莞尔,心中充满温柔。***家属脸埋在半锈的铁碗里,吸溜面条的途中抬头问一句:“找着了?”“嗯。”家属拿筷子点一下床:“你男人?”周语信口说:“老乡,她妈托捎东西。”家属不疑有他,将只剩汤水的碗放石栏杆上,掏出皱巴巴的纸巾擦嘴“我回去了,你是在这儿等?”周语将羊肉汤放桌上,说“我也走了,他回来麻烦你转告一声,就说他妈让他早点回去。”
回到李季的四合院,李皓那小子已经睡了,李季在禅房抄经。毛笔中楷,抄一遍《地藏经》他要花三个月,抄好之后再送到寺里烧毁。这种行为使周语很不理解,周语问:“你为什么不直接对着佛祖念一遍?”
李季说:“抄经不仅能积功德,还能修心。”说到修心他瞥她一眼“你才是最该抄经的人。”话中有话。此时,桌面干净,檀香袅绕,雨前龙井澄黄清澈,热气腾升。
李季说抄经时须得摄心收身,全神贯注,不许人打扰。周语口渴,走过去端起茶杯一口饮干,就要回房。李季出声叫住她。他头也没抬,说:“忙完了?”
最一笔刚好落下。李季的字跟他温和的性格大相径庭,字迹刚劲方正,力透纸背。李季放下毛笔,将抄好的经文叠整齐。这才起身“去哪了?”“回家一趟,给我爸买了点羊肉。”
李季神色平静:“怎么不接电话。”“手机没电了。”“吃饭了吗?”“吃了,”她说“羊肉一买回去我爸就炖上了。”
李季走到沙发上坐下,翘起腿端着茶杯,笑着:“你爸手艺不错,”他从茶杯里抬起眼,若有似无的瞥她一眼“你就没带点回来?”周语低头束发“带回来你又不吃。”
李季靠在沙发上舒展筋骨,随口说:“皓皓爱吃。”周语说:“那下次吧。”话题绕着李皓转了会儿,周语累了,便要去睡。李季起身走在前面,丢下话:“去上柱香。”
周语皱眉:“都这么晚了。”李季已消失在拐角,声音传来:“我在佛堂等你。”那一刻,周语就像在高档餐厅吃鱼时卡了喉咙,四周的名流礼仪而安静。
她不能咳出声,只能忍痛吞咽,血水都咽进肚子里。周语盯着桌上的香炉瞧了会儿,起身跟去。
佛堂青烟袅袅,佛主半睁半闭。周语面容麻木的上香,祭拜。然后跪在一边,看李季一丝不苟的扫去金佛身上的灰尘。深夜,周语迷糊醒来,床前伫着一个黑影!
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直直看着她。蓦地,那人伸出手。周语大骇,低喝道:“谁!”床头灯“啪”一声打开,李季站在原地,平静的看着她。
手上握着被子“从皓皓房间出来,到你这儿看看,这么大还踢被子,”他替她盖上,笑容温暖“果然还像个孩子。”周语惊魂未定,出了一背的汗,说不出话来。李季在屋里站了片刻,说:“睡吧。”拉拢门出去了。再睡不着。
她在床头柜里找了颗安眠药,想了想又加了一颗。光脚下床,房间里没开水了,她倒了小半杯洋酒,一仰而尽。周语坐在办公桌前,坐得规规矩矩,听医生讲注意事项。那是十一月末,那天还有点明洁的太阳花花,洒在窗外的黄葛树上。她敏而好学,态度端正。
从医院出来,周语跷腿在医院花坛坐了一下午。化验单高举,薄薄一张纸,阳光透进来,像朦朦胧胧的新希望。
遮阳伞下有个烟摊,周语低头在一排排烟盒上摸来摸去。老板忍无可忍,拿鸡毛掸子弹灰:“哎哎哎,买还是不买啊!”周语说:“不买!”抬眸一笑,得意道“从今儿起,姐姐戒烟了!”
老板心骂:有病!周语非但不买,还从包里摸出一包还没开封的软中华,抛过去:“送你了!”老板嘴角抽搐:这他妈翻墙出来的吧。
朝阳会下个活动地点在西藏阿里,派去自愿者20名,周语也在其中。周语关机,和李季挥手,然后在李季的目送下走进登机口。重庆前往昆莎机场的飞机从蓝天飞过,周语坐进出租车。午后。石阶陡峭,一直延伸到江里。周语坐在最顶端吹风看水,晒太阳。那是个了望的好地方。四周有美院的学生,捏着炭笔勾勾勒勒。台阶底部那几排青砖房,参差不齐的立在江边上。周语想,那秧鸡还有些硬气,李季介绍的公司他没去,自己找了个路障工的活路。
七个工人一路说笑,从远处走来,清一色的橙黄色反光衣,走在最后面的,最高的男人,一手提一口袋菜。周语直接从机场赶过来,没换衣服,冲锋衣和牛仔裤的搭配,率性利索,背靠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
她腿长,腿伸直已在三阶以下。散着发,发梢扫在身后的石阶上。坐姿松散,了望天尽,掩不住明珠蒙尘。整个画面张力无穷,有不尽的风尘和风情。
工人谈天说地,眼睛免不了要去看她。提菜的男人目不斜视,从她旁边经过。周语喊:“帅哥。”七个男人转过来六个。唯独提菜的充耳不闻。
那提菜的,右腿有些跛,一门心思下台阶。穿得也不多,九零年代款式的牛仔服,衣袖有些短,一小截手腕暴露在空气里,呈青白色。
周语一块石子儿砸过去,砸得准,那男人这才转头看到她,安谧的眼睛里,又是惊又是喜。旁人问:“顾来,那个美女你认识哇?”顾来点头。“亲戚呀?”顾来说:“我婆娘。”
问话的汉子说一口正宗重庆话:“你上回说你堂客长得乖,我们还以为你冒皮皮,结果还是真的!”转头对周语说“美女,他是是在口头占你便宜哦?”“老夫老妻了,”周语开玩笑:“娃儿都有了。”顾来那双深邃的大眼睛看着她,丝毫不去掩饰饱满的感情。周语坐久了,手递过去:“有点眼力劲嘛。”
他上前拉她,她一跳而起。犹豫片刻,他手松开。她不放。他有些愣,只一秒,他更将她捉得死死的。周语弯身翻看他口袋,里面有荤有素,还有两袋火锅底料。周语抬头笑道:“晚上吃火锅?”
江风大,她抬手撩开脸上乱抚的黑丝,露出整张脸来,天生的黛眉红唇,漂亮极了。顾来盯着她没说话,自有人抢答:“是撒,整火锅!”
周语认真问:“有海带和藕吗?”男人对美女总是热情的,汉子们真挚邀请:“都有都有,欢迎你晚上来吃,多个人多双筷子而已!”
顾来一直没出声,看着她的眼睛,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的,恋恋不舍的摩挲。工友们提着菜走了,顾来这才问:“你在这里等我?”周语说:“有事找你帮忙,”兀自抬手看表“快点,现在去还来得及!”
就近的照相馆里。日光灯,装潢设施都有些年岁。窄而高的石英石台面,挡住里面一切。周语拍着台面问:“有没有人,我们照相。”老板是个大龄文青,一张张翻看自己的摄影作品,像鹦鹉在爱惜的梳理羽毛。闻言,头也不抬“结婚登记照还是艺术照?”
周语说:“全家福!”老板转身瞥二人一眼。摄影棚内。伞灯骤亮,沙滩风景的幕布已泛黄沾灰,前面摆一条木长凳。
老板脖子上挂着相机,为二人建议:“要不然来个公主抱,浪漫热情,附和你们年轻人,”又指挥“把凳子移开。”周语有自己的想法。她在长凳中央坐下,拉顾来“站我身后,从后面抱住我。”
顾来生平第一次进照相馆,相当拘谨。她拽他,他便僵硬的勾下腰,手搭她肩头,嘴里小声嘀咕:“我最怕照相。”周语说:“你蹲下来点…再下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