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竹盒子的破洞修好,摆回庙里,再用石块密密实实地砌在了外面。
然後他走到祭坛那里,将揣了一夜的包裹拿出来,里头的糖果与零食一路排开是他临走前认真挑选,且问过店员,是那间超市里最贵最好的糖。
他蹲在山神庙前,静静地看著那尊神像许久。
八年了,他已经不再奢望大山的神灵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虽然他仍旧坚信对方就在这里,用那对泥塑的眼睛,就这样看著他。
他凑近身去,捧住了山神像小巧的脑袋,他跪伏著弯下腰,将他庞大的上半身蜷进庙内,姿态扭曲地贴著山神的耳朵,他低声道:「山神,我要结婚了。你会为我高兴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
「小时候,你问我,喜不喜欢秀秀,觉得她好看吗?我……」
他闭上眼,再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的神灵。
他身後连绵不绝的山脉,都是冬日里枯败的黑,只有山尖上的皑皑白雪,像是岁月沧桑染白的发。
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老久之後,大山的神灵才出现在祭坛旁边。
黑毛的大兔子飞窜过来,叼起其中一个半个掌心大的小塑胶罐子就跑。
山神一拂手,罐子便飞了起来,它悬空吊著挣扎划动仍能触地的双腿,地上的落叶哗哗作响。
最後它识趣地吐了罐子逃跑,并且丝毫不受打击地、活蹦乱跳地又窜去山神庙里拱那堆围住竹盒子的石头。
山神仍旧看著山路的方向,神色平静而淡漠,他打开小小的罐口,伸进修长的手指,摸出一粒指尖大小、黑漆漆的东西,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糖,有著那样漂亮华丽的包装,内里却是冰冷的、泥一般的黑色。
他垂著头将它塞进嘴里。
他为他高兴。
那个曾经被他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的小傻瓜,孤独的、天真的、单纯的、善良的,终究会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用越发宽大坚实的脊梁去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量,而後历经岁月沉淀,垂垂老矣,终归尘土。
一如他的祖祖辈辈,用他们短暂的一生,匆匆地路过一位大山深处的神灵无穷无尽的岁月。
这上苍的道理,他一直都明白。
他为他高兴。
苦涩的甜渐渐地溢满了唇舌。
长假过後,大河继续回外省上班,秀秀留在村里养身体、生孩子。
大河每个月都从外省汇款回来,一部分汇给秀秀,是补养身体与贴补家用的钱,一部分汇给他省城读书的弟弟做生活费。这两笔款子榨乾了大河本就不多的工资,如此坚持了几个月,发现不是个办法,他改行去开计程车。
车是公司的,与他合开的是位老师父,师父开白天,他开夜晚。
每天夜里见多了从灯红酒绿里摇摇摆摆脱身出来的男男女女,他开始逐渐了解秀秀那一年的生活。透过计程车雨迹斑驳的窗,他远远地观看著这座繁忙仓促的城市里的万紫千红,他路过秀秀喜爱过的那些光鲜与美丽,也路过她所深陷过的那些污秽与败腐。
他载过在後车座上急切地接吻的未成年少年少女;载过亲人重病、一路痛哭流涕的大学生;载过一脸疲惫、在公司通宵加班的年轻上班族;载过因为无钱继续治病、只能回乡下等死的中年男子与他面色呆滞的老婆;载过拎著名牌包包、在後座一边脱了高跟鞋揉脚趾一边给乾爹娇滴滴地打电话的年轻女子;载过一对苍老的夫妇,在後座互相牵著手,低低地说著琐碎的话题,老婆婆要他开慢些,因为她先生有心脏病。
他偶尔会将车停在路边,去摘一些路边废弃工地上杂生的芦苇、和其他说不出名的野草叶子,他用它们编螳螂、蝴蝶、雀儿、小兔子、小狗,编花花草草,编一座小小的庙,编这座城市里有的、却被大多数人忽略的东西。
他将那座小小的巴掌大的庙,用胶水黏在车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过无人的街道,在路边停下,视线擦过那座小庙,望向钢筋水泥之後斑驳的天空。
就像望穿山山水水的距离,他还在一片竹林环绕下的小庙旁,他的身後是一袭翠绿的袍子,冰冷的双臂温柔而缓慢地,从後面环住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