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张宁设计出朱雀旗显然是明智之举,今日已成为军中凝聚人心的一个标志,将士们为它赋予了图腾一般的神秘含义。仪式结束,韦斌大声拜道:“请王爷对将士们训话!”
张宁遂走上大门口的石阶,回顾将两边大街堵死的人群,开口道:“三年以来,朱勇率大军想把当时只有一千多人的朱雀军消灭于湖广高都,被我们一战击溃。
薛禄纠集十万众几路进攻,在沅水反被我朱雀军将士消灭。伪朝又调最精锐的神机营在九江渡水,也被朱雀军赶进了长江。今番伪朝大军消灭了南京的汉王,再次来势汹汹,勇猛的将士兄弟们,你们会不会怕他们?”
人群中顿时一阵喧闹,大伙纷纷呐喊回应:“不怕…”“怕他个卵…”张宁用极其自然的动作抬头看飘扬在旗杆上的黄底黑图朱雀旗,毫无作秀的痕迹,诚挚之情自然流露:“朱雀军成军以来,将士爱民秋毫无犯,为了心中的大义戮力用命,已经有很多兄弟怀着这面旗帜战死沙场入了土。
而现在,燕王伪朝廷不计代价,誓要摧毁咱们的大业,敌众我寡必又有一番苦战。若我们失败了,刚建立的家园将被摧毁,尊严将被践踏沦为罪人,几年来死伤的将士会失去后续的抚恤照顾…”
许多人已经情绪激愤,不待张宁说完就闹起来了,众军哗然,纷纷嚷嚷着要与敌兵决一死战,扞卫已得的一切。张宁在行辕门口煽动了一番士气,便和诸文武进门去了。众士卒似乎意犹未尽,聚在巡抚行辕外面久久不散。
于谦用不同以往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张宁,他还真是第一回领教这样的鼓动方式。士大夫们写点激扬檄文什么的很拿手,但比较正式的东西都是用文言,挑动下层士卒无疑对牛弹琴,像张宁这种“演讲”式的方式着实很新鲜。
不过对张宁自己来说显然是小事一桩,现代咨询发达,什么样的鼓动言论方式他都见识过。一行重要的成员先在大堂中上下坐定,张宁初来乍到,于谦要简略述职。
他先递上一些东西,张宁翻开一看,是几张地图和一份奏报。于谦道:“昨日已经报来景德镇的消息,知县被杀,官吏和守备带着当地士绅举城投降。此事已在意料之中。接下来德兴、乐平等城亦不能挡官军锋芒,饶州府全数失陷只是迟早的问题。
江西巡抚衙门所属兵力永定营和九江军不能掌控的地方,都无法抵抗敌军进逼…臣未及时调兵湖东,请王爷看图上。”他接着说“南京到九江最近的路线,并非自徽州、饶州抵鄱阳湖,而是沿长江而上。
臣专程派人实地打探过这条路,不仅陆上的路平坦易大军调动,更能水陆并进,用船载运粮草,乃进军九江的首选之路。我军不得不防。敌兵重兵出徽州,按理咱们应该一面防备长江,一面分兵湖东保有诸地。
但我军兵力太少,臣以为不能分兵,而应集中兵力伺机击败官军主力,方能逼退其进攻。”这些情况于谦之前就在奏报文中写过了,张宁本身也尊重他实地判断出的结论,况且事已至此无法改变、现在增援鄱阳湖东岸诸府县来不及了,于是张宁只能说道:“廷益言之有理,我以为甚妥。”
***南直隶太平府的大地上,成片耕地中的稻谷已经收割完了。水田里裸露出了白晃晃的水面,稻桩点缀在里面,远远看去就好像一盘盘甜白粥洒进了点点芝麻。
而有一些田里则放掉了水,变成了旱田,稻桩被割倒堆在田里焚烧,处处烟雾缭绕,这东西烧过了的灰落在田里能堆肥,旱田里接着就可以种豆了,还能多收一季粮呢。可这时田地之间的村子里却不宁静,好几条狗在村口蹬着腿“哇哇”狂吠,被人一吓唬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又追得村子里的鸡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那些鸡受了惊吓可不会轻易罢休“咯咯聒”地叫个不停。
村子里的人也不消停,有小孩子在哭,有男人在骂。村子里站着几个戴青红高筒帽蹬皂靴的人,那是官差,腰上还挂着宽刀鞘,手按在刀柄上,正指手画脚地嚷嚷着。
更吓人的还有一身铁片扛着尖尖铁头兵器的军士。里正、保长等也来了,还有许多围观的村民,一时间许多人都聚在了一块儿。“差爷,今年不是派过役了么,年初修河堤,接着又修县里的墙,怎么又要征丁?”一个年长的村民理论著。
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军士扯着嗓子吼道:“朝廷大军要去平叛,西边!不顺流,行船常要人拉!地方上的青壮不去拉,难不成要将士们拉了船推了车,又上阵去卖命?当俺们是牲口么!”
那军士是个魁梧的大汉,一身都是铁手里还拿着兵器,人们听他吼一嗓子都有点畏惧。但村中长者似乎铁了心要出头,又述苦道:“刚晒干稻谷交了秋粮,官府又来强买军粮,给的都是宝钞(纸币)…”
“咱们是去打叛贼!”军士大怒“你们多半抗命阻挠,是否与造反的叛贼勾结?”村民忙叫苦不迭“草民哪敢造反哪…”
就在这时,一个后生牵着一头骡子从村口歪脖子树下走过来,见许多人聚在那边,便问一个妇人“李婶,这什么事,官府又来买粮了?”
刚说到这里,那边就有个披甲大汉喊道:“小子过来,把骡也牵过来。”后生只好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也不敢问叫他什么事。披甲大汉问:“哪家的,叫啥名?”
然后又对里正说“你查查,这家小子在不在名目上。”说罢那披甲大汉的眼睛就在骡子身上打量个不停,念念有词“不错,腿儿有劲,可以拉车的。”
里正抬头说道:“在的,这家有两兄弟,必定要出一个人替他们家顶徭役。”大汉一喜,说道:“骡子先征用了,三天之内,你再和其它人一起上县里。”说罢招呼同伴上去牵骡子。
后生一看哪里肯依,几句话就要他的骡?后生一手抓住缰绳双臂就抱住骡的脖子,红着脸粗着脖子道“你们要作甚!要叫我倾家荡产不成,这头骡是咱们家的命!”
大汉上前来拽住后生脑勺上的头发扯过来,另一只手举起一张盖印的纸“看清楚告示,敢抗命就是造反!”“我不识字,我也不造反,我只要自家的螺…”
后生几乎要哭出来。披甲大汉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轻飘飘地就提了起来,可后生手里死命抓着缰绳。
大汉突然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刀来,众村民哗然,前面的纷纷倒退了两步。不过那大汉并不是要杀人,一刀斩断了缰绳,头一扭递了个眼色,叫同伙牵走了螺。
后生被放倒在地上,挣扎着大哭道:“我现在就跟你们去服徭役,我去拉车,跟螺一块儿。”大汉总算同意了,又大喝道:“各家得了信的,都出个人过来排好,俺点点人头!”***
英国公张辅戴的铁盔下面,几根花白的头发被江上的风吹得直飘,他脸上黝黑的皮肤和皱纹充满了风霜的痕迹,但是马上的身板却挺得笔直。
眉间三道竖纹让他看起来严肃而威严,正对马前弯着腰的一个壮汉训话:“皇上削了你的爵,也是你自个不争气。
今番老夫再度举荐你出来,遂不带兵了,但给你的差事也不可等闲视之。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你定不能出半点差池。”
这壮汉正是以前的武阳侯薛禄,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贵族身份。但有时候想开了,只要靖难之役中的同袍还在朝里,人脉还在,公侯爵位其实也不必太过看重。
薛禄恭敬地答道:“末将只要还能跟随国公,情愿做一小卒,鞍前马后敢不用命!您放心,沿途大军所需,末将定会安排妥当。”
张辅又叮嘱道:“朝廷连年用兵,百姓负担已是很重,你要时刻记着体恤百姓,从严约束部下,违法者严惩不贷!”“得令!”
薛禄铿锵应答。张辅踢了一下马,中气十足道:“一起走罢。”薛禄牵过马缰,翻身上马,策马快行跟上了张辅的队伍。一行人越过一个小山坡,眼前的光景豁然开朗,一副壮观的场面就出现在眼前。
成列队的步兵,长长的兵器如树林一般成片缓缓移动,马兵、车辆络绎不绝,空中尘雾腾腾,旌旗蔽天,人马大队前后不见头尾,如一条巨大的黑龙一般。
江面上,千帆竞过,无数的船飘在水上,还有那车轮舸往来,上面安装着水车,就像轮船一般行得极快。薛禄看了许久,便开口道:“我大军一部数月前就进驻徽州,动静极大,如今已进逼饶州。
寻常来看,贼军理应过鄱阳湖拒我大军才是,不想贼人竟不为所动,似乎已算到咱们的方略。贼首不可小窥,或其中有高人。”张辅冷“哼”了一声“自南直隶去江西,本就该走长江便捷。
我军先进徽州,但凡有点明白的人也会防着长江水陆之道,什么高明可言?今番我大军分三路击敌,堂堂之师,岂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可一言度之?
若是贼军胆敢以主力迎击抗拒南路徽州兵,九江府便失矣。而他们按兵不动,誓要保九江,南路大军便尽夺饶州诸地,掌控湖(鄱阳湖)东。
湖口因此变成孤城,孤城无粮道、亦是走投无路之地,贼军大股不敢拒守湖口。因此我大军控湖口也是囊中取物,迟早之事罢了。于是贼军重九江,他们也只有九江一地。
贼军主力被东面牵制时,我北路京营便可自江北南下,渡江切入九江西面,九江亦成孤城。三路合击,纵是贼人插翅也南飞!”
薛禄听罢不禁说道:“此战我军胜算在握。国公先定南京,后灭湖广叛乱,盖世之功当属我大明之首。”张辅淡淡地说道:“平定汉王起兵,是皇上御驾亲征,天子不战而屈人之兵。今番攻灭湖广叛军,也是皇上英明圣断,老夫岂敢居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