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些小事,但张宁想起来能好受就奇怪了。不知不觉已到了岳阳楼,但张宁此时已心境全无,眼里就看到一处名胜风景而已。
登上楼,能看到宽广的洞庭水面。这是他第一次来岳阳楼,在现代也没机会去过,不过现代的岳阳楼据说是清朝重修的,真正的岳阳楼还是此时才能看到。
一个岳州官员正长身而立,大声朗诵:“…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张宁心道:尼玛的,唱歌呢?刚不久前才拿着宣德朱瞻基的皇粮,大炮一响,就跪舔敌人,鬼才信你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
一篇《岳阳楼记》吟诵罢,众官唏嘘感叹了一番,这时岳州的那个姓王的知府说道:“久闻湘王文治武功,特别是文采曾冠绝南京,今日何不赋诗一首,让下官等开开眼界?
若是出自王爷之手的妙词,定要着人刻在岳阳楼上,与众先贤的墨宝相提并论。”果见岳阳楼的各处石头木板上都有上了年月的题词,显然“先贤”们没有保护文物的概念,和刻上某某到此一游差不多。张宁哪里有什么作诗的兴致,当下便婉言推拒了一番,不料众官全当是谦虚。
这时身后的桃花仙子忽然忍不住冷冷说道:“王爷的意思,要是把诗句刻上去了,大军一走,诸公还不得赶紧削掉痕迹?生生是破坏名胜哩。”众官一听顿时十分尴尬,大伙的目光对桃花仙子不善,认为一个侍从简直是没大没小。
张宁听到这里,觉得是该出面挽回一下和气…自己虽然武力占领了岳州,而且着实也不喜欢这些地方官,但是理智地看问题,暂时真的需要拉拢这些愿意投降的官员和文人。
一则可以维持地方的统治秩序。二则官僚和士绅既然投降,总得为他们自己说话,拉拢之对舆情有好处。
而且也可以装点一下门面以示朱雀军非流民反贼,知府及以下的官员,那是进士、举人、监生,都是有功名有头有脸在地方上代表正义的一类人。反正相互利用,他们也需要“征服者”保障其安全和财富。
所以张宁明白,只凭自己的喜恶意气用事对不对的,情绪不要影响正事搞些不必要的麻烦出来。他便说道:“诸位贤士先生既然看得起本王,恭敬倒不如从命…”
这么一表态,就把桃花仙子的话掩饰过去了:既然张宁愿意赋诗,当然就没有怕大伙“削去”刻字的意思。
众官听罢大喜,这不是要作诗,而是表态相互妥协的诚意啊,官场上争斗的精髓不是胜负而是妥协的时机啊。顿时就有人大加赞赏道:“咱们得洗耳恭听,洗耳恭听!”王知府忙喊道:“来人,快备笔墨记下,不得差了一字!”
就连刚才冷言冷语的桃花仙子也面露出了期待之色,她好像挺喜欢张宁作诗的,不过张宁已经很久没“作过诗”了。张宁在楼阁中来回踱了几步,心说,以自己举人功名的底子,借景抒情作一首平仄章法合格的诗来也不是办不到…
但他因没什么心情,而且作诗也确实不太擅长,要临时作诗确实挺不容易,还不如抄。只要抄晚于宣德年的诗歌,问题不大,放着现成的资源不用非要死一片脑细胞苦想什么诗词歌舞也是浪费。
一想到抄,他很快就念头通达了。前世他确实是唐伯虎的粉丝,诗歌、画儿都挺喜欢,所以当初才能把唐伯虎的《桃花诗》那样长的诗歌背出来,如果换做别的诗人的作品,能记清楚的也是不多…
唐伯虎还真有一首关于岳阳楼的,张宁记得。他回忆了一遍,当下便开口吟道:“巴陵城西湖上楼,楼前波影涵清秋…”“好!”王知府大声赞叹。张宁真没觉得好…倒不是唐伯虎的诗不好,而是不应景,现在明明是冬天。可把“清秋”改成“寒冬”之类的就不押韵了,将就吧,反正不过是应付而已。
“数点征帆天际落,不知谁是五湖舟。”声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抚掌的声音,大伙相视点头,一本正经地点评这首诗的好处。倒是桃花仙子的脸上微微有些失望,显然比起“不羡鸳鸯只羡仙”这等句子来,这首诗不太合她的口味。
不料人群后面有个声音冷不丁地说道:“作这诗的人要是个想做范蠡的倒罢了,出自王爷之口却是稀奇得很。
而且诗中之人,多半是想建立一番辅佐之业而功成身退、却不得,有些失意,难道王爷此时失意么?”张宁一听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了解唐伯虎的生平故事,当然懂诗里的心态,只不过此时没把作什么诗的内容当回事而已。
但是刚才说话的人是不知道有唐伯虎这个人的,却能从短短二十八个字中瞬间就懂了诗人的内心情感,绝对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当然最特别的是这家伙居然敢在此时此刻不奉承,想什么说什么,确是有点特别。
“刚才说话的是何人?”张宁忍不住问道。当下楼阁中就安静下来,气氛有些紧张,或许大伙儿也想等着看这湘王如何处置唱反调的人。
其实张宁暂时真没想拿那个人怎么样,只不过一时好奇,想看看是个什么人而已。很快果然就从人群后面站出来了个年轻人,身材长得还不错,额头较高又圆。
那人抱拳作了揖,便站直了身体,面无惧色道:“下官巴陵知县,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徐子新。
王爷带兵侵岳州,知府王大人说为了百姓不受涂炭要投降,他是上官说要投降咱们便投降,这也没什么,不过要在这里行阿谀奉承之能,下官却觉羞辱得慌。反正刀子在王爷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省得叫人难受。”
张宁微笑道:“今日诸贤雅兴,陪本王在此名胜谈诗谈文,说什么杀啊要剐的岂不扫兴?不瞒你们,我在受父皇封王之前,还考过乡试做过‘伪朝’的官,自认一个士林中人,不为过吧?”
他这么一表态,是铁了心和大伙儿说都是“自己人”起码不是阶级敌人。众人便一番附和。
张宁看向徐子新,点头道:“徐子新,我记住了,你对方才的诗解读得不错。”这倒让年轻知县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再行了一礼权作回应。张宁又道:“王知府并没有做错,这不免了岳州百姓涂炭之苦吗?
本王的军队到岳州后约法三章
,严申军纪,对百姓秋毫无犯,也有诸位的功劳啊!徐知县既然有才有胆,敢为百姓先,何不在本王麾下受一官,再多为百姓谋些福祉?”
徐子新听罢一时反倒不好和张宁过不去了,只好说道:“下官才疏学浅,受不起王爷的好意,都是王大人的功劳,百姓要谢也该谢王大人,和人微言轻的知县关系不大。”
一番言论,此行倒也和气收场。离开岳阳楼后,张宁便交代汪昱:“青墨也做过知县,岁数也和那徐子新差不多,应该更谈得来。你找机会再去劝劝,看能不能让他真心投过来。这人给我的印象不错,至少人品是过关的。
现在咱们的地盘上吏治也是个问题,需要一些比较正直的人,不然把地方上搞得乌七八糟的对我们名声也不好。”汪昱答道:“卑职尽力而为。”
张宁点点头,眼看太阳也快下山了,便打算就近住在“行在”参议部的临时官署里,一来可以及时和幕僚们交换策略意见,二来也能以身作则不去扰民。
朱恒天黑后才回到官署,到张宁的卧室坐了一会儿,也不喝茶,说最近老睡不好、晚上喝了茶怕睡不着。张宁便叫桃花仙子给倒了杯白开水。***
“今日主公岳阳楼一游何如?”朱恒受赐座,在桌案前坐下来便开口说道,他一面说话一面拿起桃花仙子倒的白开水,也不喝只捧在手里暖和。
张宁想起白天的情形,心情是不太好,便道:“没细看,大约也就那样没多少特别的地方,与岳州的士人应酬了一番,被他们怂恿作了首诗,还贻笑大方了。”
朱恒也是参加过乡试的士绅出身,不然也在汉王那里讨不到差事,听罢便问及诗的内容。张宁重新背了一遍,朱恒听罢不论诗好坏只唏嘘感叹了一番,或许在某方面与他的心境抱负产生了共鸣吧。
古之范蠡功成名就携美隐于五湖,这等故事在士林间确实挺有市场的。那唐代的李白,志向可不是浪漫写诗,人家也是准备大干出一番辅佐君王的霸业,然后才像张良范蠡一般归隐的。
张宁也感受到了古代的厉害之处,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的士人能一脉相承、一般的心思,着实不易。“名胜之地,倒也不是因风景好。”朱恒道“得看有什么故事。还有游历时的心境和什么人一块儿。”
张宁点头以示赞成。朱恒又道:“今番臣未能陪同主公游岳阳楼,改日有机会游另一个地方,赤壁。”
张宁一听来了兴致,三国赤壁之战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古战场好像就在湖广这一段,他想了想问道:“当年曹孟德从北方意图突破长江,在赤壁大战,所据据点好像是江陵,便是今日的荆州治所?”
“正是。”朱恒道“中国数千年分分合合,经历大小战争无数次,何处是要害之地、何处要经营,历代英雄霸主早就瞧过了,咱们后人也无须费心,看哪里有大城,哪里就是要害。
打个比方,南京那么大个城为何要在那个位置,主要就因为长江下游最容易被大军突破的渡口采石矶在那附近,故历代筑城屯兵屯粮,以为要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