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听到这里心里一紧,该来的总要来。她情知此时没法欺骗夫君,只要他还能活着,迟早会知道张宁了解到那些公事了。
董氏便低着头咬了一下嘴唇,正待要鼓起勇气承认。于谦瞧着她的样子,好似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握紧拳头冷冷喝道:“你全都交待了!”董氏说不出话来,看着地面点点头。
在她心里还有更严重的,不仅招供了还失了清白。她心里已经准备着等于谦问:你为什么要招供?她打算说被危险酷刑拷打…至于那事,她打死也不愿意承认了。她十分恐慌,打十几岁出嫁到于家,夫君一直就是天,她几乎都没骗过于谦,特别是较大的事更是从未有过。
这次将要当面说谎,那是十分畏惧的。不料于谦长叹一声,根本不问下去了,好似并不关心。这时董氏有种难以言状的感受,既害怕撒谎,可是到了不用说的时候、又感到十分失落。
她用从未有过的勇气抬起头来直视夫君,主动说道:“他们的人危险我要严刑拷打…不仅如此,还说要污我清白!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妇人之见!”于谦气得两眼瞪圆“不识大体!我休了你!”董氏心下百感交集,眼泪一冒出来情绪崩溃,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哭道:“你休我吧,现在就去写休书。”
于谦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好像并没真的打算干这事,只是说道“愚不可及,当初你自个跑到辰州来作甚?自作孽!既然犯了错,就该承担挽回大错。”董氏哽咽道:“如何挽回?是提前自尽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于谦冷冷道“你根本不懂此事会带来多重的后果,那张平安是等闲之辈吗?他要是清楚了咱们的方略,单凭武阳侯对付他根本不够格!”“可是官府知道你被抓了,他们难道想不到军机泄露,作出应对之策?”于谦一甩袍袖,转过头:“和你说不清楚。”董氏呜痛哭“那好,我现在就去死,让你满意。”“现在还有什么用?你休得要死要活与我胡闹。”
于谦道“你走吧,让张宁送你回常德,然后带信去叫你父亲或者哥哥去扬州,见杨公。接下来就不用管了,好好照顾冕儿。”董氏眼泪长流,只是怔怔地说:“我是个无用之人,死了好让你满意。”
“唉!”于谦摇头不已“好歹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哭闹起来还嫌丢人现眼不够?”董氏见旁边有一间厢房,暖阁前面挂着帘子,便犹自走了进去,接着拉下帘子撕来要做上吊的白绫用。
于谦愕然转头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便愤愤地调头便走。或许他并不觉得董氏真要自尽,毕竟对她来说没太大的必要。也有可能于谦正直气头上不想管她。“夫君!”
董氏忽然叫住了他。于谦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她便问道:“难道我与你夫妇多年,此时你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舍不得说?只要你说一句,我便不闹了,也不死了。”
于谦听罢一言不发便沿着屋檐下的廊道走掉。在屋子里撕帘子结绳的董氏顿时伏地大哭,伤心得不行…于谦还真是吃准她的软弱性格了,她真没打算要死。
要是换作之前的某个时候,她下了决心、就有勇气去做。可一旦回心转意,再决意一次就很难了。她确实也不是那种因为一时之愤就不顾后果做事的人,性格不同。哭得眼睛都肿了,她又是羞愧丢脸,又是伤心,难受之极。
这时她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张宁,他在干了坏事之后百般温存的关心与现在的遭遇大相径庭。想到这里董氏反而觉得好受一些了,她自觉对不住夫君,被他这么对待了倒能少一些内疚的折磨。
慢慢她便爬了起来,拿袖子擦眼泪。想来真该恨死张宁的,后来也不该打他一巴掌消气,就该在心里一直记着仇。
可董氏一时间又恨不起来了…拿张平安和丈夫相比,原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可因为有了肌肤之亲,她便怎么也忘不掉那个人,忽然也好像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人。
在伤心之余,心里又莫名地浮现出被那羞人之事的百般情状,所有的感受都太强烈了,挥之不去,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在自己的身体里。她心如乱麻。***
花开花落已春夏,梦起梦落又秋冬。这场战争从上半年就开始准备,记得第一次常德之战时,天气热得人发慌,到而今时节已经渐渐进入初冬了。
好个月的你来我来、大小战役,耗费巨大死伤无算,似乎已经到了最后决定胜负的时刻。武阳侯薛禄坐在陈旧的衙门房子里,正和幕僚及心腹部将琢磨几份公文,其中一份是兵部公文。
刚刚出任兵部右侍郎兼湖广巡抚的胡滢带来的,他和锦衣卫佥事陆尚书从扬州直接到常德城来了。
门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有点冷。南方一进入冬季最难受的就是下雨,一般雨下得不大,但足够把路变得泥泞。呆在城里倒也无妨。兵部的文中写得看似模凌两可,认为前期的方略是因地制宜扬长避短的良策,但有鉴于军机泄露,湖广巡抚可适时应变云云。
胡滢来到常德城的第一见面,也赞赏了湖广官军取得的进展,在双方互有损失之下攻占了常德等重镇,将士都有功劳。胡滢现在是兵部的官,他说的话应该就是兵部对湖广战事的肯定态度。
薛禄的表情看来胸有成竹,他对形势应该还是很乐观的。其身边的幕僚也进言道:“叛军在长沙一役中颇有损失,常德城守军更是全军尽末,城中军用辎重损失惨重,而今又丢了常德,退到辰州那穷地方,要粮没粮要地没地。我军已占据形势之利,平定湖广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幕僚接着又小声了点:“胡侍郎代替了于抚台,明摆着此人不知兵事,又刚到湖广不明状况,一切都在仰仗侯爷。胡侍郎虽名为提调湖广三司,不过这仗下来,朝野都应该清楚,最大的功劳还是侯爷您的。”
薛禄听这口话好像于谦被逮了反倒是好事一样…可以独占大功,顿时觉得不甚妥当,虽然没有外人在场,他还是开口说道:“于抚台之前提出的方略,虽然我当时也不太赞成,但后来一想也是妥当的。
于抚台对兵事颇有见解,特别是利用地形对付叛军火器阵的法子,真正是汲取教训扬长避短之法,我们是带兵之人,好的法子岂能不懂?”
幕僚道:“不过…于抚台已经被叛军所掳,大功恐怕是轮不到他头上了。”薛禄不置可否,又语重心长地提醒诸将:“以后各位见到胡侍郎,定不能起轻视之心在礼节上有所荒疏。咱们出战之后,胡侍郎提调军政,各方协同是要依仗胡大人的。”
“是,是,末将等谨遵侯爷教训。”又有武将迫不及待地问:“咱们何时出战?”薛禄望向门外的小雨,说道:“雨停了就准备出发,等不得了,我认为叛军不敢来打常德城,极可能去宝庆府就食。”
薛禄作出这个判断不是凭空猜测,确实近来有许多迹象。就说几天前湖广布政使司收到的宝庆知府信件,说的是当地官府遭遇了公然危险。
叛军参议部盖印的书信里明确要求宝庆官府开放边界,不得阻挠各关口的物资运送,否则就攻下宝庆府对官吏概不轻饶。
宝庆府靠近叛军活动的地区,官吏自是人心惶惶,或许之前对一些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回被公然危险,还有文信凭据,知府便不敢隐瞒了,否则就要背上勾结叛贼的危险,这才向上峰禀报。
另外官军的细作在辰州东南部的河流上发现了不少木头在河面上顺流运输,方向就是东南宝庆府。薛禄行军打仗的经验丰富,认为这些木头是叛军提前准备的军用物资,主要是为之后修筑营寨准备的。
辰州府和宝庆府接壤,但治所城之间相距七百里,叛军要进攻宝庆城,肯定需要考虑构筑较大的营寨以备辎重之用。
种种迹象表明,叛军在辰州熬不下去了,他们会放弃旧巢,开辟新的地盘。至于于谦之前阐述的什么天下格局、叛军不愿意四下流窜等玄虚,薛禄认为不怎靠谱…
这起兵谋反,首先要打得赢,叛军在辰州要饿死,他们不去打更薄弱的宝庆府,干嘛非得冒死过来和五六万大军拼命?
如果叛军向南流窜,薛禄再率大军慢吞吞尾随,收复一座空城,又丢了另一个城府,且无斩获。这仗打起来岂不憋气?薛禄与诸将商议之后,已经定出了下一步作战安排。
命令南路军余部提前自长沙向宝庆府进军,长沙南下路程较叛军近,理应提前到达增援。从衡州、永州征调民夫运粮秣物资自宝庆府备大军所需,并从城防中抽调兵力补充宝庆府兵员。
北路军主力自常德城沿沅水西进,逼近辰州,占据山势之地危险叛军行动。如此一来,叛军要攻占宝庆府将十分困难。他们如果不想坐以待毙,亦不想东击官军主力,唯一的出路就只剩向西的保靖州,保靖州地处山区,很不好统治和征发钱粮,而且当地很多少数民族土司,叛军过去麻烦很多死路一条。
薛禄要把拟定的安排先报知巡抚才能施行,因为其中牵涉了从各府调粮调兵诸事,只有巡抚的权限用起来才比较方便。
在常德府衙外面有几栋房子,那便是地方官府用来款待上官的行馆,有六部的有都察院的、还有省里三司的,上面的官府派人下来公干,都是有免费食宿的地方,和招待所差不多功能,规格高一点。
胡滢到常德城后便是住的兵部行馆,他初来乍到很规矩,并没有做丝毫违反律法的事。薛禄把自己的作战计划报给胡滢,便是去的行馆见面。胡滢看起来又老了一头,头上的幞头两侧露出来的头发已经尽数花白了。这个传言中完全不懂军事的官僚,拿到作战方略后竟然坐在那里仔细地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