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武将听得巡抚师生一人一言,他们虽然读书少,却生在儒家价值体系之内,也不免受了感动,对于谦的话又多信了几分。
于谦回顾左右武将,正色道:“我本无意置诸将士兄弟于死生之地,但叛军战力之强有目共睹,伏击之战尚不能丝毫阻挡、又丢了东渡之路,唯有此策方能稳住局势。
我早已下令北路马兵临时脱离大军,向常德府奔袭,不日便到。若叛军欲试图歼灭南路军,只要你们拖住时间,我这便去北路督战,拿下贼巢并南进驰援。
叛军要救常德府,南路军之围自解也。万千将士性命重责,若不能平定湖广,于某他日定长跪于午门之外,乞皇上凌迟处死,以报勇士在天之灵!
而今日在场诸位如若不能戮力作战,让整个战役功亏一篑,那些战死的兄弟就白白送命了,你们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此战攸关天下,一旦战败,湖广近左再无可战之兵,叛乱之祸不能蹴就,叛军必取武昌,与南京汉王叛军遥相呼应,大江天堑尽失也…”***
张宁此时也在两难之间,他拿出木制圆规在图上和尺子上量大概距离。从澧州到常德的驿道近两百里。急报传出之时官军骑兵在澧州北五十里,现在估计到澧州了。
以明军内地的全骑兵部队通常行军速度,如果路况好又没有耽搁,最多三天就能兵临城下。而常德府距离辰州府比较远,四百多里的路程,昨天下令运送野战炮去辰州的命令在骑兵威胁下已经无法执行了,重达六七百斤一门的长管炮要走四百多里,在官军骑兵南下的情况下是十分冒险的。
参议部有老徐留守,他应该也会有这么一点随机应变的头脑。不过事不嫌烦,张宁还是首先派出了另一道快马去传令,取消昨日的军令。
一旁朱部堂的脸色明显憔悴了不少,两鬓的白发因为头发几天没洗更明显,朱恒什么也没说,但张宁看得出来他的压力很大。
张宁心里并不责怪朱恒,他已经尽力。朱恒虽然很让张宁欣赏,但恐怕也不是于谦的对手,你不能怪罪一个力气有限的人扛不起三百斤的重物。以朱恒为首的参议部在这次战役中拿出的战略本身就不是完美的,弱点就是容错率太低。
整盘计划的成功只建立在绝大部分步骤都如期达成的基础上,一旦中间出现了较大的阻碍,就会影响整个战略的成功。
就如现在的这种意外,不能迅速歼灭南路,北路骑兵忽然单独长驱南下。只不过参议部没能拿出更好的办法…而现在好像情况反而变得更加糟糕。
“官军骑兵长驱南下,一定缺乏攻城器械,本不利于攻城,只是我们的兵力太少,恐怕常德十分危急。”
张宁沉吟道。周梦熊便在一旁说道:“只要四面围住,建飞梯各处攻打、以分散守军防御,骑射压城。以常德这样的大城,守军不够便挡不住多久。”
这时朱恒张了张嘴,沉声道:“岳麓山上的官军无路可走,必死战,我军难以轻易拿下。若是现在撤军,尽快回防,应该能在府城失陷之前赶到。”
周梦熊听罢说道:“就算现在撤军也来不及,此地回常德城三百余里,比官军北路骑兵的路程还长。况且南路的马队向北遁逃,万一他们被下令转身沿途袭扰,我们几时能赶回常德城?”
张宁临时忽然有种感觉:朱恒一直担心抢了老徐的参议长位置会遭致不服,但真正对朱恒不服气的不是老徐、却是周梦熊。
情况已不容张宁过多杂念,他努力在清理思路:此时要援救常德府,只能让军队骑马回去,要么是骑兵、要么让步兵乘坐马兵团的马。但中间有个问题:朱雀军建立时间不长,各部都有自己的训练内容,没有多少全才。
骑兵大多不会操作火绳枪和火炮,也没法短时间内学会,火枪从装填到发射有规定的十个步骤,还要协同号令,显然不是三五天就成的,朱雀军防御主要靠火器,骑兵守城很不好用。
步军大多会用火器、又有很多不会骑马,军中青壮绝大部分是在湖广南部生活长大的,南方本就少用马,马匹也不是一般家庭有的东西,虽然骑马比较容易学会,但军队成阵营行动,生手组成马队极易混乱。
“让冯友贤的骑兵团迅速驰援常德城。”张宁用下令的口气说了一句。小圈子里的气氛顿时冷场稍许,大家意识到骑兵守城不利,骑兵团战兵不足两千,更无法在城外击败官军马队。
张宁倒是毫无犹豫就下令了…他已经想清楚了利害,根本就没别的办法。有人问道:“是否要继续布置对岳麓山官军的进攻?”
众人都看向张宁,等着他的决断。这事他却是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南路军已经跑不掉了,事到如今怎能丧失削弱官军实力的战机?我步军主力继续进攻岳麓山,直到歼灭或迫使其投降为止,诸位意下如何?”***
冯友贤率军即日启程回常德,张宁也一并踏上了返程之路。岳麓山战役还未结束,接下来交由朱恒和周梦熊二人,朱恒掌战略决策权、周梦熊掌兵权。
相信他们两人在作战方面没什么不如张宁的。他称自己要回常德亲自主持诸多事宜,但真正的原因是姚姬和他的老婆都在危在旦夕的城里,此中关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却不会说出来。
要干争夺天下的大事,必应舍得一些私情,就如当年刘备的夫人还跳井了。张宁当然不会说我的老婆还在常德,我要回去救她们,如此一来怎是干大事的模样?连周梦熊都只字不提自己的女儿,仿佛妇人在大局当前就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不过真要张宁舍,恐怕是做不到,他自认还没达到那般境界。与其将来剩下的人生里不断为曾经的失去而遭受痛苦的心理折磨,还不如现在就珍惜罢。马兵大队沿官道西还,启程时已是下午,行至旁晚正好靠近昨日被伏击的河岸。
张宁遂下令在河边扎营休息。众军便忙着在山下搭营帐,升火造饭。张宁一时兴起,便叫冯友贤陪着自己再上山坡去走走。这片山坡是否有名字?张宁问左右的随从,竟无人知晓,原不过是一座籍籍无名的小山坡而已。
穿着沉重的盔甲爬上山去,张宁感觉背心里出了一通汗,索性叫随从帮他把甲卸了,顿时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一旁的冯友贤倒是体力甚好,他照样穿着一身重甲,爬了山神情自若连气都不喘。他见张宁又站在那里俯视山下,便随口说道:“那于巡抚是个文官,昨日站在此地发号施令暗算我们,应该也是没披甲的。”
张宁回头看了冯友贤一眼,毫无意义地笑了一下。多半是冯友贤听他数次提到于谦,才有这么一说。想到于谦,张宁心里冒出了十分复杂的情绪。诸多情绪中,只有最简单直接的感受才是最强烈的,那就是恼怒。
就如对一个想杀自己的危险人物,怎么也好受不起来。张宁暗自承认确实没那么高尚。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种因自信被打击以及被羞辱一般的恼羞。这种感受就好像小时候和一个人发生口角而打架,力气不够被人打了一顿、又被对方羞辱。
朱雀军真正具有很强凝聚力和韧性的部队其实只有几千常备兵,绝大部分已经遂主力东征了。
常德府的守军九成是农兵。那些只训练了三两月的人马,若没有先进火器,论战斗力完全不如明军重镇的正规军,比真正的流寇也好不了多少。
张宁对常德府能守住多久乐观不起来。另外,已经推进到湘水西岸的朱雀军主力,打完仗又要马上走三百多里返回常德作战的话,来回就走了六百多里路。
那时的状态立刻投入苦战,是否能对抗五万大军、包括超过一万的骑兵部队,恐怕也不容乐观。
朱雀军马匹不多,步军行军基本靠双脚,而且不是走走路那么简单,单兵随身衣甲、兵器、干粮、弹药加起来有几十斤重,行军不是轻松的事。
张宁此时甚至开始质疑,当初自己最后决定的参议部方略是否明智?其实只要官军的反应稍微放松一点,或许朱恒的方略还是很可能成功的…于谦啊于谦。老子真想一刀捅死你!张宁低头一看,地上还有许多脚印,或许其中就有于谦留下的。
他不知怎地想象出面前就站着一个穿红袍官服的年轻人,或许现在这个人的脸已经成熟老一些了…张宁无声地问:你不过是个文官,好好做你的官多有前程,跑到湖广来打什么仗?
就算皇帝看中了你,你一句不知兵不就解决了?来湖广打仗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考完进士还想通过军功封个侯爵伯爵不成?
于谦:我是为了天下苍生安居乐业,只有消除动乱恢复中央集权才能太平,这本就是当今大势,你是逆天而行,收手罢!张宁: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于谦:果然还是对手最懂自己,很多人都不信我。
张宁:不过在我看来,你不过是自以为是,以为一个人就是救世主?你这么做真是对的么?建文不仅是太祖长孙,也是太祖亲手传位的君主,燕王朱棣一家无论怎么说都是篡位,你是在帮一个谋朝篡位的人,哪点符合礼法道义?
于谦:前事已往,如今天下重新归心、纲纪重立,不能再死伤千百万人去清算皇室一家的恩怨。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张宁:好,我们暂且放下礼法,也不说以往,就说以后。
燕王这一系传至宣德,或许本可让世道得到暂时的太平,但以这样的治国趋势,真的可以保大明长久太平?
若我能掌权,必能让大明更加强大。我们在中原王朝强势之时不励精图治,却安于享乐不思进取,难道要把祸乱和羸弱留给子孙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