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地盘吗,咱们去哪里?底下的兄弟咋办?”一个中年汉子毫不客气地打断郑洽,大声嚷嚷了一句。众人顿时起哄哗然。
建文余党本来就只是一个松散的组织,经过了多年演变和乌合之众也无甚区别,建文帝的所谓圣旨也不具有强制力。一般情况下,如果上头的命令能让大伙赞成,就可以联合,要是不赞成不管它也没啥严重的后果。
别说遥控的建文亲随,就是辟邪教的教主也没法完全控制这帮人,只能靠一些拉拢制衡维持组织结构,加上各地分坛有一些关系较为紧密的人作为中轴,比如姚和尚、还有一些比较忠心关系良好的旧臣。这回郑洽带来的“旨意”别说下面一帮坛主极不满意,就是姚和尚也很不情愿。
姚和尚要是服从旨意跑了,留下凤霞山这几个村庄的几百户人怎么办?他在这里隐居多年,和一同逃难迁徙过来的乡亲还是很有感情的,实在不忍心放弃这些人等待官府的迫害。
郑洽的脸色有些尴尬,停了一会,才只好提高声量,因为周围已经吵闹起来。他大声道:“不提前准备,必有近忧。侯坛主已经被抓了,事情就摆在面前。大胜寨分坛那些人落入官府手中,肯定有人要说出教内机密,并非危言耸听!”
刚才带头嚷嚷的那个汉子又道:“要让咱们走可以,把底下的兄弟们一块儿安置好,不然老刘我宁可和兄弟们在一起,和官兵拼了,图个痛快!”
郑洽道:“你以为对付我们就常德府的几个官差?如果不是现在有藩王在谋反,朝里派个总督巡抚下来调集几个省的兵力围剿咱们都有可能。
老夫奉劝各位考虑清楚为上,在此之前教主也同意了上方的安排,姚坛主可以作证。”姚姬名义上的建文帝的妃子,她当然不会公开反对建文的旨意。大伙倒并不怀疑教主,虽然她没在这里。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诸位都在各顾各的前程,一盘散沙,难道没人想去管侯坛主?今日是侯坛主被抓了,教内几十个分坛数万人坐视不管。若是明日落到自己头上,谁会施以援手?”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如醍醐灌顶,众人纷纷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是站在姚和尚下首的一个年轻人在说话。
下面有消息灵通的人悄悄说道:“那就是教主的儿子,建文皇上的三皇子。听说当初南京失陷后藏起来了,最近两年才跑回来。”
旁边另一个人不甘落后:“建文君一共三个皇子,太子在身边,二皇子至今还关在凤阳、被关了二十多年了,这个是三皇子。”众人望去,只见那年轻的三皇子身材颀长、相貌极佳,果然不愧为曾经的帝王之后。
张宁见众人纷纷看过来,注意到了自己,这才缓缓说道:“我在神殿中听了许久,诸位争吵不休,解散神教之事恐怕一时难以达成一致。不过营救侯坛主一事,想来没有人反对吧?”
郑洽听罢十分不解,不知张宁在搅什么混水,他一脸迷惑地问道:“侯坛主已经被官府抓走了,各地方牢狱都在治所衙门里面,铜墙铁壁戒备森严,如何救得出来?”
张宁故作轻松道:“据悉这次对付侯坛主的主要是石门县的官差和部分垛集兵,常德府派了几个人下来督促。县衙把人抓回去为了预防半道被劫,暂时应该还看押在县衙牢狱之中。咱们把石门县城拿下来,不就把人救了?”
郑洽听罢愕然无语,攻城略地被张宁说得轻描淡写,却不知卖的什么药。坛主们也表现出不太相信的样子。张宁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诸位的胆子都被吓小了,当年父皇的这些部下虽然最终没打赢,但攻城略地也是家常便饭,现在一个县城就成了铜墙铁壁?
反正伪朝朝廷是要把咱们赶尽杀绝而后快,打它一个县城有啥了不得?如今内地卫所日渐崩坏,湖广这些军户根本打不得仗,石门县城防如同纸糊,我也不要在场各位都出兵,只要舅舅手下的韦百户一百余兵,就能取了石门县把侯坛主救出来。”
有人问道:“一百多人会不会太少了点?一个知县在遇到急情时,联系地方卫所军户、以及征募乡勇,短时间内聚集个五六百人很容易。”
“只要不是乌合之众,打个县城一百多人就够了,多了也是浪费。”张宁淡定地说“舅舅肯不肯借我百户一用?”
姚和尚道:“火器是平安造的,钱是教主出的,韦斌手下的人使用火器也是你练的。只要教主同意,你只管向韦斌下令即可。侯坛主是凤霞山分坛的同门,救人之事咱们也是义不容辞。”
“我已经禀报过母亲大人了。”张宁道“如此便谢过舅舅。”姚和尚不放心道:“你真要用一百多人去攻打石门县?”张宁一时难以解释,便随口说道:“舅舅可信气运之说?”姚和尚道:“没想过,不知究竟为何物。”
张宁笑道:“等我拿下石门县,再与舅舅细说。”姚和尚陷入了深思,这些年因为想不通现实中发生的事,他一直在命运和因果报应等想法中苦修,眼下的事让他在冥想中仿佛越发接近心中的神学了。
这时郑洽叹气道:“今晚时间不早,诸位先回去歇下。老夫与教主商议之后,择日再议。姚坛主还有什么事要说?”姚和尚轻轻挥了挥手:“散罢。”
张宁和姚和尚同路,刚走出神殿又说:“取石门县,舅舅可让二郎随我一道?”姚和尚没多想便道:“让他历练历练也好。”“正是如此。”
张宁点点头。虽然起兵发展势力还没什么谱,但张宁习惯性地把官场经历那套控制用人的法子用了出来。
这凤霞山武装目前和将来都应是一股精锐,是军力组成中的重要力量,而他们的直接首领其实是韦斌。这个韦斌或许是姚和尚信任的人,但在张宁这边又隔了一层,可靠读和可控度都降低了。
所以张宁有意识在培养姚和尚的儿子。不管怎么样,舅舅和表弟总是要可靠得多。于是张宁又找来了姚二郎,对他说道:“明日一早,二弟把韦百户及总旗、兵器局几个头目都找来,让他们在兵器局议事。”
姚二郎应了一声。张宁看看左右的路,左边是通往神殿后面的住宅院子,右边是村庄内的大路,他又问:“我家小妹住在哪里?”来了半日,他还没见过小妹,下午先去见姚姬了,晚饭后就和郑洽一道在神殿看那帮人吵闹,闹腾了一晚上。
这边很多分坛的坛主,一群不认识的男人,小妹不可能到神殿这边来来看张宁。姚二郎道:“就在那边不远,张小妹和方姑娘住一块儿,另有姑姑派的两个女人照料。
那家宅子的主人姓陈,在庄子上是出名的邻里好相与的人家,表兄无须担心。这几日家父也吩咐我多关照她们,我送了些东西过去,应该不缺用度…表兄今晚就要去看她们?那我这就带你去。”
二人遂沿着中间的阔道向北继续走了一阵,来到一户家门口停下来,一条黄狗从檐下的柴草堆里奔了出来“汪汪汪”对着张宁大叫,冷不丁一下倒是吓了他一跳。
姚二郎喝了一声,但不管用,那狗不敢过来,却仍然叫个不停。***当初张宁在汉王大殿上挺能说的三寸不烂之舌今晚好像突然口拙了,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直接告诉张小妹南京家中的悲剧。
重逢的喜悦气氛立刻荡然无存。张宁以为小妹在悲伤中会变得更加依赖自己、或许会在自己的怀里痛哭,但是她却背过身坐到了床边上一言不发。
看着她的背影和颤抖的肩膀,张宁忽然感觉小妹好像在远离自己,哪怕现在相距只有几步之遥。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方泠,方泠忙走到床边,手臂搂着小妹的肩膀小声安慰。
但小妹仍然沉默不语,也听不见她的哭声。或许落了泪,却背对着也不让张宁看见。他也无从解释和为自己开脱责任,本想描述一下自己为张家人做出过努力,先是派桃花仙子去接应,后来想等汉王攻占南京后解救…但结果都没凑效,就算说出来也是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小妹平时不太管外面的事,但她也不是傻的,肯定知道这一切都是张宁在外面干的事犯了罪才牵连伯父一家。姚姬等人匆匆忙忙地避到这深山里就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究竟谁才是张小妹最亲的人?
大伯张九金家虽然隔了一层,但从血缘上却是她最近的,而且父母相继去世后她一直是跟着大伯家过活的。
张宁想着自己,是张家养子也就罢了,从那次昏迷之后其实已经换了个人,那些兄妹感情对他来说只不过脑海里的一段回忆而已。
张宁感觉自己挺对不住张家人的,包括张小妹。想想当初张九金以长辈的身份骂自己光惹事,好像并没有骂错…现在连累这家人连命都丢了。“对不起…”张宁总算开口说了句话。
方泠闻声回头看着他的脸,他此刻的歉意却是没有掺假。小妹也终于出声,她哽咽道:“小丫呢,她也被杀死了么?”
张宁心想她说的应该是小侄女,这个时代的女孩一般没有名字,在家里随便叫个小名了事。他便愣愣道:“据说都死了,我也没亲眼看见。”“怎么…死的?”小妹的语调更加悲伤了。张宁的脸微微抽搐,说道:“凌迟处死。”
他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也许应该骗她好让她好受一点,不过他一时间想着这事是没法瞒太久,索性让她一次伤心够算了。过了许久,小妹才哭道:“既然话都说完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张宁转头看向方泠,做个了手势,意思让她陪着,然后就转身走了出来。走出房门,外头下凉的空气让他头脑一冷,恍惚中好像在做梦。***供奉天神的神殿一侧的几间屋子,门口挂着的“兵器局”木板是几个月前钉上去的,至今还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