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方泠脸色不对,便好言道:“方姑娘和张平安本有交情,应该不难相处罢?”方泠轻轻点头道:“本来挺好的,突然知道他是皇子,一时间倒不知怎么面对了。”
郑洽道:“令尊宁折不曲,忠贞不二,是为了效忠建文皇帝,报君主知遇之恩。张平安既是建文之子,虽是皇子,不能和伪朝那帮皇亲贵胄相提并论,你无须多虑。
桃花仙子王姑娘,令尊王敬止,在当年南京城破时自裁殉国、以全名节,忠贞可嘉。尔等皆是忠良之后,勿忘先辈为何而死!”这么一番话,把祖宗先辈都抬出来了,方泠和桃花仙子无话可说,只得应承下来。
郑洽又道:“第二件差事,也决不能泄密。不久后上峰会派一个很重要的人到常德府来,与张平安面见。
咱们这个地方的人要绝对保障此人的安全,所以你们二人与张平安见面后,要与他商议此事,让他早作安排,避免见面时被官府探子跟到。记住了。”
方泠想了想问道:“我们和姚夫人从未见过,如何与她联络上?”“下午我会详细与二位说这事儿,你们明日启程。”
郑洽缓缓说道“你们去找张平安时也要有合情合理的由头,他不是派了一个名叫‘赵二娘’的亲信去南直隶收编旧部么?你们明早离开采石场后,先往东走,又咱们的人指引,等着赵二娘返回常德府时,叫她带你们一起过去。”
桃花仙子想起在春寒梨园时和赵二娘一起偷听方泠的私房事,挺合得来的,便脱口笑道:“赵二娘认识我,这件事应该不难办。”
郑洽严肃地点点头:“我们先吃午饭,下午再准备准备。眼下的事是建文君亲自交待的大事,二位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后果非常严重。”
方泠和桃花仙子回房准备东西时,桃花仙子便悄悄说:“郑叔叔说有个重要的人下来和张平安见面,恐怕这个人就是建文君吧?
你想想,君上不久前才确认了张平安是自己的儿子,父子都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于情于理都要见上一面才好,难道今天郑叔叔拉着一张脸那么紧张。”
方泠忙道:“既然郑叔叔没和我们明说,我们还是不要议论的好,况且平时也要提防隔墙有耳,以后别提这事儿了。”***第二天一早,在郑洽的安排下,方泠和桃花仙子便被护送出了常德府,在驿道上等候赵二娘的人马。
果不出所料,赵二娘带着以前扬州采访使司的一帮密探细作正过来“恰巧”在路上碰见。赵二娘当然认识她们,不仅以前见过面,刚不久前还专门去春寒梨园送过信。
虽然彼此之间交情不算深,但在江湖上遇到熟人也是挺不容易。相互一番嘘寒问暖,赵二娘便问起她们怎么忽然到湖广来了。
方泠便说收到张宁的信,知道他在常德府做官办的事,有个茶园子,便想着过来投奔他。赵二娘一寻思,便揶揄道:“东家确是招女人喜欢呢。”
赵二娘在南直隶就听说了“顾春寒”的名声,怎么算个名妓级别的人,在南京过得好好的,哪里用得着大老远跑到常德府去投奔人?
唯一的原因恐怕是想去厮守一起。至于方泠会不会影响张宁的正事,赵二娘便不用多虑了,反正把人带过去再说,让张宁自个处理。于是两处人马合到一块儿,一起大摇大摆地进入湖广地界。赵二娘身上有张宁签押的公文,越城过塞十分轻松。
到了湖广布政使司治所武昌府,因为张宁走之前留了一个人,所以赵二娘再次确认张宁去了常德府,这才带着一众人继续前行。此时常德府采访使司依照扬州碧园的老路子,也张罗起来了个茶园,取名“沅香茗”
他们与常德官府已经谈妥,征用了园林庭院。常德府的府库又有一批茶叶茶具,是从茶商那里抽的实物税,又被知府拿了不少出来巴结张宁。徐光诌负责张罗茶园子,一切都很顺利。关键是地方官的“配合”知府也没办法,权力的模式是自上而下,虽然巡按御史品级低,但别人是要回北京见皇帝见朝廷重臣的,要是得罪了后果可能会很严重,随便说两句常德府吏治很乱之类的、知府这官还当不当了?
眼下采访使司按部就班地组建,只等赵二娘带来有经验的密探,就能依葫芦画瓢把扬州的那套东西复制起来。***
赵二娘把人带到沅水茶园,邀功般地说看我带谁来了,张宁这才发现方泠和桃花仙子居然也到了这里,顿时对赵二娘是夸也不是责怪也不是。
上月张宁叫人顺路带信去春寒梨园,当然不是想把方泠接过来。他自己在常德府这边还一堆麻烦,很多事都没找到方向,这种时候并不适合让女人们都在身边羁绊牵挂…但是人都从大老远的地方来了,还能怎样,总不能马上将她们撵走吧?
人马到了常德府,按张宁的计划是首先把名单造册,建立上下组织,然后和重要的几个人商议展开细作布置。不过现在出了点意外,他打算先接待方泠,将其它事推辞到明天。张宁几次到春寒梨园,方泠她们都是亲自接待,诸事热心。
如今她们来了,张宁应该亲自款待和过问她们的食宿等事。她们先被带到后园将放行李稍事休息,然后才去园子里临沅水的一处楼阁与张宁见面叙旧。
桃花仙子把东西一丢,什么都不顾了,忙着叫人打水沐浴更衣,又梳妆打扮。方泠见状不禁领会地面带笑意。及至见面,虽然彼此之间都是熟人,但礼数还是不能缺的。
相互见礼时,桃花仙子正想像平时一样抱拳拱个手了事,忽然想起方泠说的话来“动作慢下来就显得柔美了”当下便红着脸慢吞吞地将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垂下眼睛,微微屈膝作了个万福。
张宁见状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片刻后才赶紧起身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仙子不必多礼了…你这大礼,我受着怎么如坐针毡一般…是不是水土不服,哪里不舒服?”
方泠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遮住嘴笑出声来。张宁随口道:“不是外人、别装了,就平时那样挺好,爽快。”
桃花仙子本来就很不好意思,又被人善意地嘲笑了一下,当即便红着脸道:“哟,倒说我装,我瞧你们才装得像模像样的,一来二去似真的一样,这叫相敬如宾?”
她不提还好,一点破之后,张宁随后真感觉方泠这回的态度变了许多,礼节也周到了,多了几分恭敬顺从少了几分亲密,称呼也要加个大人之类的,生分了不少。
之后她们谈起这次行程的目的,张宁恍然领悟,原来方泠正是建文那边派过来的联络人。建文党羽的反应速度挺快,自己写信透露了消息不久,他们就很快做好安排。又听说负责和自己联系配合的人是“姚夫人”张宁心下顿时多了几分期待,他已经开始期待收到“姚夫人”的书信,那娟秀而饱满的字体,读起来如口齿生香。
既然方泠二人身负差事,张宁便打算让她们先安顿下来。园子后面有个别院,是张宁及家眷住的私人院子,他便亲自带着方泠和桃花仙子去那边,给她们安排住处。
这边临水,又有高墙隔开了茶园子的噪音,是比较清静之处,正好她们舟马劳顿能好好歇一阵子。而且这个院子的后门不进客,到时候方泠传递消息时也有一定的隐蔽性。
办完这些事已近黄昏,张宁便和老徐等人一块儿吃饭,吃完饭便留在了沅水园子里,不再回府衙的行辕了。
平时张宁经常住在常德府衙门旁边的行馆,因为吴庸等人也住在那里,他便称官员住茶园子里有失身份,和吴庸一块儿在行馆下榻,实则不想让吴庸太多掺和到正事中,相当于排挤吴庸。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作为主持此事的官员,自己就和“乱党”有来往。
若不提前留心防备,时间一长被吴庸瞧出事端来如何收场?眼下张宁仍处于迷茫,诸事挂怀烦心,担忧的东西太多了…这大约就是精神压力的来源。
方泠带来了姚姬的消息,他又更多地考虑起自己的处境。眼下还得保护好官员的身份,这种身份地位能获得的能量太大了,办起实务来官府给予诸事方便,而地方上的权力和势力最大的就是官府。
如果失去了这种身份,唯有投靠到建文党羽那边,能有什么资源可以利用,又能做些什么呢?突然之间张宁失去了“归宿感”
哪怕他有着现代阅历和思想,也会对这种感受产生惶恐。前世他混得没这么好,但也在一家不容易垮掉的国企大企业里有固定工作,这就有了归宿感,渺小的个人在依靠一个大型利益集团,又有被认可的学历、工作资历为依托,自身定位和发展都有方向:自己在社会中的立锥之地、作用和存在感都多多少少有了依附。
而现在的自己,究竟属于哪个位置?究竟如何参与到这个社会规则中的,起到了什么作用?他失去了归宿感。
当老徐、文君、赵二娘以及方泠等人,看着他手里握着一定权力、受人尊敬,貌似年轻有为有能耐的时候,谁又了解他内心的惶恐和不安?两面派完全是在玩火,不是那么好玩的。可是“取”与“舍”究竟该如何取舍?舍官身,自己能获得的能量和资源会大幅下降,更加不利于自己隐隐包藏的“野心”仅以建文余党那点势力,要搞出声势来不知要猴年马月。
舍出身,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安心,哪怕想想她也无法面对,更可能被建文那边的人暴露出来,到时候在朝廷官场有再多功劳和资历都是白费,一夜之间可能被夺走一切,隐患在胸如何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