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昂首阔步地向宫殿走上去。外面是艳丽的阳光,刚进干清宫感觉光线有些阴暗,唯有正中青蓝绿红黄搭配典雅的宝座分外绚丽,光彩如同阳光。
皇帝并没有坐在宝座上,正背着手在前面踱步。侍立在一侧的宦官王狗儿见胡滢进来了,知道他要拜,自己便急忙退得远远的…胡滢怎么也是当朝大员,王狗儿站在皇帝身边的话不是连他也一起拜了?“臣胡滢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远远地传来了胡滢字正腔圆的声音。朱棣转过身来,手从背后伸出来淡淡地说道:“平身吧。”
大明王朝的最高权力者朱棣此时已经六十多岁了,丝冒掩盖不住他双鬓和满嘴的花白毛发,不过他看起来仍然很硬朗,刚刚还亲率几十万大军北征回来。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浓浓的乡音嗓子很粗,加上一脸胡子形象,和身上颜色和款式设计十分雅致的袍服好像不怎么搭配,就好像杀猪的装书生一般的造型…
朱棣确实是个武夫,同时他统治下的王朝在武功上也达到了极致,海陆称霸,环视四海已经没有够资格的敌人了。
胡滢从地上爬起来,躬身站在殿下,皇帝不发问他就没说多余的话,因为今天不是他来禀事。朱棣没有过多的装腔作势,直截了当地说道:“有个宫女在俺的饭里下毒,被王狗儿查出来了。
后来抓了很多人,有的已经自己了断,犯事的宫女还活着,她的父母和在籍县官也抓起来了,但还是没问出眉目。
俺并不是杀无辜的人,只要问出谁是主使,为什么要害俺,其他不相干的就可以放了。但审来审去高煦也被牵连,俺今天交你来问问,这事有可能是高煦干的吗?”
“回禀皇上,案子是厂卫和三司法在管,老臣没有看卷宗不太清楚,不过臣自个儿觉得汉王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
胡滢简单而自然地答了一句。但他的心思却远不只这么简单,要是在这里说话可以随随便便说两句就可以倒好了…正如胡滢话里的那句“案子是厂卫和三司法在管”与他礼部毫无关系,皇帝别人不找偏偏找他来,为什么。
同时胡滢不仅是礼部尚书,他好多年前就接受密旨开始负责暗查建文及其余党的下落,从永乐五年起重新整理僧道名册对僧侣进行排查,到后来数次到江湖查访张真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由于以上两个因素,胡滢不难猜测,皇帝今天找他就是因为怀疑谋刺案的幕后是建文部下阴魂不散。胡滢别无选择,只有实话实说,不然如果被皇帝发现自己有脚踏两条船的二心,能不能在本朝善终很玄。
他在永乐朝做官二十年,除了密查建文这件事上有一些苦劳、在朝政上乏善可陈,却做到了尚书位置,此时的内阁还没有实权,官僚最高的实权位置就是六部尚书了,他可谓是位极人臣,所赖者无非是皇帝信任。
退一步并不一定海阔天空,说不定背后是悬崖啊。果然朱棣听罢神色略松,又追问道:“你认为会不会是那些旧人在背后使坏?”
胡滢道:“老臣以为有这种可能,皇上文治武功,四夷无不归附、天下无不安居乐业,万民皆求皇上万寿无疆,心怀歹匕者鲜也。”“这事俺就让你来查,在三司法挑几个人、在礼部挑几个你用起来顺手的,定要查出是不是那些人还没除干净。
俺叫曹参传旨下去,你要看什么卷宗、提审什么人,叫他们都与你方便。”胡滢干脆地答道:“臣谨遵圣旨。”
朱棣提到建文的旧臣都不用诸如乱党逆臣之类的称呼,虽然成王败寇是铁律,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给建文安上乱党的由头,毕竟人家的位置是太祖朱元璋的意愿,相反朱棣自己才是逆臣,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阴影一直在他心里缠绕了二十余年,成为他的心病。
为此他做了很多事,如在史书里将建文的年号删掉,试图消灭那几年的时间。派大明舰队远征最起初的目的也有这件事的因素。仿佛每个人都有一块心病,连强大的朱棣也未能免俗。
密谈了没多久,胡滢就从干清宫走出来,明媚的阳光重新照耀在身上,他却没有感觉宽敞舒心,相反他觉得步子愈发沉重。
这回召见的谈话内容也就只有宦官王狗儿等少数内侍知情,外面却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皇帝找外臣密谈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正事都应该是正大光明的,至少参与决策的一个圈子应该知情。
而胡滢是少数人之一,他每次回京都会被皇帝密召,有时候连近侍都不知情。不过此事是瞒不住,因为他要找人辅助办事,要去干涉司法,显然是奉了皇帝旨意。
构陷汉王究竟是不是太子本人或者他身边近臣的意思?如果确是,胡滢感到压力很大,事情就会变成头尾不能相顾的局面。
假如只是几个人为了表现自己才上那几道奏疏、太子并没有放弃隐忍低调,那这事就好办多了,不过给太子那边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是难免的。
有朝一日,太子本人对自己的感官是一回事,他身边那些信任的官吏又是一回事,影响也很重要。胡滢回到礼部衙门没顾得上权衡,先着手风风火火地办起事来,既然已经答应了皇帝就不好怠工。
他先在礼部找来副手王启年,此人是批注官,因为当初提拔他为正五品礼部员外郎时那个位置上已经有人了,所以就批注一个位置,平时很少管礼部本衙门的事,一开始是负责联络僧録司那边的排查工作,后来成了胡滢的助手。按理礼部侍郎才是他的副手,但侍郎管不了密访“张真人”的事,王启年才是这里面的一个角色。
王启年先修书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派人,之后胡滢才组建合审案子的人马。胡滢觉得自己这边的官员只有王启年不够,就想另外再在礼部找一个,一时真不好挑人,衙门的官员只有那么一些,还有一批心腹却在地方上负责暗查却不在京里…
左右一想,胡滢忽然想起一个人:于谦。想起于谦,他突然就来了灵感,觉得这事还不到收尾不能相顾的局面,仍有破解。方法就是安排一个东宫那边不显眼的官员进来。这时胡滢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他从来不是一个把事情做绝的人。想当初,永乐帝找个由头派他到南京监视太子,这完全是一件得罪人的事儿,他和其它官员一样每天上朝,结果别人当面说胡大人的差事完了就赶紧走罢。
胡滢依然赖着把样子做足,然后回到皇帝身边密奏了太子勤勤恳恳没有出格的地方。那次皇帝回南京之后少见地没有责骂东宫的人。一时间胡滢不露痕迹地把两头都处理好了。
***六部衙门从古到今的基本职能都是执行机构,发展到大明朝已经比较完善了,尚书为主、侍郎为副,政令在各司分三级执行:郎中、员外郎、主事。
尚书胡滢如果是办分内事,基本程序是先交给侍郎或者给郎中,但几乎没有直接找主事的规矩,从行政规则上这样干疑似非法。
所以胡滢如果急着找主事于谦、多半就不是有关礼部政务,定是为了其他的事。今天他风风火火地接手钦案,马上找于谦感觉太引人注目,便打算先冷两天再说。
胡滢在官场二十几年,还是很沉得住气的。他忙完了一天回到府上,姓燕的管家就瞅空过来禀事来了。“主公交待的事,我上午已经派出快马,向南直隶的采访使送信,快则十天内慢则半月之内就会有消息…”
燕老表恭恭敬敬地叙述着,口气中不带一丝感情却清晰流利。他的名字叫燕若飞,当然不是天生跛子否则也不会取这个名儿,以前是江湖人物还很有点名气,码头山寨有资历的一辈闻其名不少人还得用敬称,但他现在的身份只是胡府的一个奴仆、哪怕胡滢并没有像奴仆一样对待,世事多少有点无常也。
胡滢轻轻点头:“听说周讷供出了一个叫桃花山庄的帮会,老夫当时也纳闷,咱们对各地商帮行会三教九流掌握得不少,南直隶这些地方更是了如指掌,却真没听说过桃花山庄。叫你传报下面的采访使确认一下,不料现在或许还有别的用处。”
所谓采访使没有品级也没有编制,驻于各地有其他官职,多半是添注官。弄出采访使这个名号,不过是上奏时便于称呼罢了。胡滢接受密旨办差,手下一帮人的名册、干了什么事都要定期上奏的,经费也是出在礼部,不过详细账目只有皇帝的人能管,御史都查不到。
燕若飞沉默了片刻,等待胡滢是否解释,如果胡滢不说具体“别的用处”他也不便问。胡滢顿了顿便说道:“皇上今天交给老夫一件事,让老夫查御膳投毒案,他认为幕后主使不应该是汉王,而是那些人。”
燕若飞听罢说道:“我以为周讷被逮是因为枉构应天府科场作弊案,被人借机落井下石了,他和‘那些人’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他供出的桃花山庄恐怕也关系不大。”
胡滢点点头:“不一定有用,姑且试试吧,只是老夫的一种预感:那个幕后主使要设局谋刺皇上,可谓布置长远。他先派人混入秀女,刺客才能被选进宫为宫女,不然连接近皇上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宫女肯定来路不明,是怎么变成秀女的?肯定曾与官吏勾结。而那个桃花山庄据说只是一个贩运私盐的帮会,他们为何会与周讷沆瀣一气?这个帮会无事涉足官场,恐非贩运私盐那么简单。”
“主公言之有理。”燕若飞道,他见胡滢没有再谈投毒案的意思了,便又说道“还有一件小事,南直隶来的张宁今天晚上去于谦家了,于谦邀请他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