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字营的两年间,尽管柳靖云的本官官阶早与破军三营的统领齐平,但他却从不曾主动提起这点,也一直持守着下级军官的本份,行当行的礼、做该做的事,便连饮食居住的条件都与其他同职司的军官相等,诸般行事也都让人挑不出错处,便是所有军法官加起来都不见得有他那般通晓诸般律令,乃是军中公认的楷模——可他虽严守纪律,却非死板冷硬而不知变通的人。地字营里偶有行事有失给人抓住了把柄的,但凡情节不重又或情有可原者,柳靖云多会以理为基、以法为据出面斡旋,在尽可能让当事人皆大欢喜的情况下加以化解,自然让他赢得了同袍极深的信任和爱戴。
可柳靖云为人所称道的地方却还不只于此。
破军乃新锐之师,便是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受高层期待,却毕竟根基尚浅,被「友军」仗势抢功、侵夺资源之类的狗屁倒灶事自也没少遇。偏生破军虽从上到下都极有真功夫、亦有着优秀军人所应具备的铁血与骠悍,在政治手段上却大多有所欠缺,这些事儿又不是光比谁拳头大就能成的,便是吃了亏也极难找回场子,自然让人难免郁闷……可自从柳靖云加入后,那些「友军将领」便是再怎么能整,也整不过自小周旋于世族名门间、且深悉官场斗争手段的地字营卯队队长。以其未及十六便能洞悉朝廷局势并令之为己所用的「经历」,这份手段、眼力和敏感度放在文官堆中都是拔尖的,更何况是在手段上远远不及的武将们?尤其柳靖云手段圆滑、知晓分际,遇事往往极少贸贸然越过长官自个儿挑头,而是在不引起长官和同僚反感的情况下加以提示支招……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柳靖云不仅有能耐又深知做人处事的道理、又没少替整个破军争得应有的权益,受人敬重爱戴自也是理所当然。
当然,除了这些偏于人际往来的部分外,他和齐天栩搭档执行任务的表现也十分亮眼,乃是整个破军当之无愧的第一——柳靖云懂大局、晓情势,对许多任务的战略意图都相当了解,总能在完成任务的同时使之达到最大的效益;而齐天栩则是精于各种战术,并往能在友人指出各个任务的要点后订定出最合适的作战计划。目的跟手段齐备,再配上柳靖云一贯的筹谋计算,便造就出了寅卯两队更盛前任队长时期的威名、任谁都无法掩盖抹灭的赫赫战功……以及两名年轻的队长间日趋深挚的情谊,与无需言说的默契。
——柳靖云从未问过齐天栩这些事物在其心中轻重几何。但在他而言,和不论身居何处都唾手可得的名利权位相比,真正让人难以割舍放手的,自然是彼此间的这份情谊和默契……如若不然,初始只将东征与破军当成晋身之阶的他又怎会在大军班师回朝后选择了留下,而非回京升调其他更具发展性的职司?要知道,继续待在破军,到顶也就是这么个统领、手下也就这么些人。以他升官的速度和背景,这样的决定自然有些不明智。
但他却仍选择了留下。
不仅仅是留在破军、留在地字营而已……为了能多保有这份情谊一刻,他便深知「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却仍循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假大义之名选择了继续于关外驻守,而非借着高层所给予的「方便」回到京中。因为他很清楚,便是千里有缘来相会,在他和齐天栩一日未能「自立」之前,彼此之间都是缘薄如纸,只一个不小心便有就此断去的可能。如今他挟大义之名置身关外,父亲便有意干涉亦无可施力,可若是回到了京中,以父亲吏部尚书的身份,自然有得是手段与门路让人将他调离破军……柳靖云不想赌,也不愿赌。所以才明知不肖,却依旧选择了与身无牵挂的齐天栩一同驻扎关外。
留下了,他们少说还能有两年的同僚光景,可若不留,结果便多半是分道扬镳不说,更极有可能自此天涯陌路、再不相逢……而对出生至今头一道遇上如此投契的人、亦是头一道将日子过得如此舒心惬意的柳靖云而言,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怎么样也难以让人——
「靖云?」
便在此际,身侧近两年来已变得无比熟悉的一唤蓦然响起、中断了柳靖云本自沉湎绵延的思绪。
这才意识到自个儿竟在任务途中不知不觉地走了神,柳靖云已愈显俊雅秀逸的容颜之上一抹略带无奈与自嘲的笑意因而勾起,朝身旁人有些歉然地道:
「抱歉,一时走岔了神……你方才说了什么吗?」
「……没有。」
而回应的,是身旁人像是松了气地微微放松下来的肩膀,和反之略显僵硬的语气与微微绷紧的脸。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却又因如今正在任务之中而不便表露,柳靖云神色因而微柔,但却仍是在深深望了眼那张肤色黝黑、稚气尽褪的面庞后拉回视线,将目光转回了眼前的「正事」上头。
——此时、此刻,一身北胡戎装的他们正置身于一处略高的山丘上头,正隔着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广袤草原远望着前方约三百步处的一个聚落。聚落由四个穹庐大帐和数十个小帐组成,其间人身马影绰绰,聚落的人口多寡自然不言而喻。
这是大卫北方势力最大、手段也最凶狠的一股马贼,由曾经驰名草原的悍匪「古老三」带领,多年来没少骚扰过边境城镇和草原在商,堪称北境的一大祸患。由于古老三一伙这一两年间没少借大卫忙于战事之机趁火打劫,故大军班师回朝后,留守北地的安北大都护便将追缉清剿古老三一事提上了日程;而破军地字营身为留守军中最精锐的一支,自也不可免地给纳入了大都护的计划之中。
大都护定下的计策十分简单,便是扮成北胡人对古老三行刺杀之事。由于古老三手下的几名大将素来不合,古老三一死,这伙马贼因继承问题四分五裂也是迟早的事儿,大都护自也能顺势遣人各个击破,较之直接派大军碾压硬抗自要来得稳妥许多。而柳靖云和他身旁的齐天栩之所以会在此,便是因受命担纲起了刺杀古老三的任务之故。
由于他升任地字营统领的调令不日便要抵达,故若无意外,今日便是他和齐天栩最后一次亲自带领寅、卯两队执行任务,自然让柳靖云心下不可免地起了几分感慨、也才有了方才一路想到出神的反常之举……幸得为让两位接手的新任队长练练手,柳靖云和齐天栩今日并不负责带队指挥,而是直接接手了整个任务最关键的一环,让下属们分别担任策应与扫尾的角色。否则若让寅卯两队的弟兄们看见向来镇定自若的柳队长失神发怔,难保没有动摇士气的可能。
——尽管在柳靖云而言,会像方才那般不知不觉地想出了神,也是因为身边仅只齐天栩一个人、所以不知不觉便放下了心的缘故……思及此,瞥了眼身旁虽容色紧绷、身体的线条与势子却同样放松的友人,虽知对方无需蓄势也能瞬间爆起,柳靖云心头却仍因那意味着信任的动作而为之一暖,不由唇畔又是一笑勾起——不想却因而换来了身旁人更形蹙起的眉头。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高兴而已。」
听着那两年来已听过好几遭的一问,柳靖云一如既往地含笑答道,但却在齐天栩微微张口似又要问他为何高兴之时双唇复启、续道:
「两年了,你我都仍活得好好的,还能像这般一起出任务,不是极为值得高兴的事儿么?」
「……不要把活不活放嘴上讲,兆头不好。」
「没事儿的……我身边有你压阵不是么,天栩?」
他像是有些不上心地笑答道,但却仍是旋即肃了面容端正身姿、并自取来身旁的五石强弓做起了准备……那即便置身军中两年余亦不曾改变的端雅姿容让一旁的齐天栩不由微微瞧出了神,却是直到对方姿势摆定、事先备好的利箭亦已搭上了弓弦,他才在欲盖弥影地揉了揉鼻子后绷起身子一挺枪杆、屏气凝神地戒备了起来。
但见山丘上,终于等着了目标身影的柳靖云已自一个使力拉满弓弦,不仅心神高度集中、一双凝眸更是一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前方他已暗中观察了两日的身影,只待时机一至便将放箭狙击;而一旁的齐天栩却是腰配大刀手持枪杆,正屏气凝神观察着四周的一切动静、避免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却到齐天栩枪杆上红缨骤然向前飘起、前方聚落一角亦猛然窜起了阵阵黑烟,瞄准多时的柳靖云才在目标已再不受任何障碍相阻的瞬间松手放箭、让那支承载了五石强弓之力的箭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古老三」所在的方向疾飞了出——
然后、没有丝毫意外地,在任何人得以反应过来前一箭正中了古老三左眼、生生洞穿了他的头颅。
尽管齐天栩眼下的任务该当是留意四周环境避免可能的搅扰或袭击,可知晓时机到来之时、即便他已无数次见识过友人的箭术、也对其能耐再了解不过,却仍是难以自禁地停下了原先张望警戒的动作凝神细瞧、将箭矢由友人掌中而始的轨迹无一遗漏地清晰看了个遍——那是一道略带弧度的线条,虽为隐蔽而刻意抹去了箭头的金属光泽,却因承载了无比强劲的力道、展现了柳靖云箭术之大成而显得格外美丽而耀眼。却到箭矢入眼、血花漫开,已近乎痴迷地望了好一阵的齐天栩才在确认目标已死后移开了视线,同时伸手一勾一推,却是不等柳靖云吐气回神便一个使力强迫其反过了身、半推半揽着护卫着对方往山丘下方的驻马处行去。
柳靖云本因过分专注而仍有些沉浸在先前那一箭的余韵之中,故肩上蓦然一股大力袭来之时、他几乎本能地便想运劲相抗,但却旋即因那熟悉的温度、气息与臂膀肌理而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遂放松身子任其将自己一路前领,及至先前备好的两匹马入眼,他才在同身旁人一个对望后分头上了马、双腿一夹、腰身一低便往前策马急驰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