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遂说:“都说蜜月是最快乐时光,我是个俗人,也不例外。在巴黎,我和楚雄租了一个船屋夜游塞纳河。我说要写生,画下塞纳河上每一座桥;他说不,要在每一座桥下爱爱来纪念。”
李望抗议:“喂喂,儿童不宜。”
玉衡大笑:“莫非你还是童男子?”
“那倒也不是。”李望脸红红的,不知是醉酒还是羞涩,“可是同青花没有过。那时候还是高中生,最亲密一刻就是拉着她的手,还有一次,偷亲了她的脸……”
“这个值得干一大杯!”
李望“咕嘟嘟”灌进一整瓶,又另开了一瓶,问:“说说你跟楚雄怎么认识的?”
“在市立图书馆。”玉衡的语调变得温柔,“他去查资料,我在临摩画册,忽然服务员端了一杯咖啡过来,说:那边先生请你的。我望过去,他却故意不抬头,只看到一个英俊侧面。直到我离开,他才跟出来,我谢谢他的咖啡,他说不用谢,还就好,最好马上还,不拖不欠。于是我们一同去了隔壁咖啡馆,就这么开始了……”
“真狡猾!值得干杯!”
“干!”
两人各抱住一瓶啤酒合着眼泪吞咽,哭一回笑一回,说累了便昏昏睡去。醒来打电话叫楼下餐厅送盒饭啤酒来,继续醉生梦死,只求速速腐烂,越混沌越好。
房东越发误会,借口收拾碗盘,将李望上上下下打量了个结实。男的帅气,女的秀丽,看上去倒是很般配,只是太邋遢,一副除死无大碍的慵颓态,同阴霾雨天正相宜。
是的,除死无大碍。人们在自己难以承受的惊吓与痛苦面前会得昏厥,便是向死亡靠拢的一种自身本能保护。除此之外,酩酊大醉,一睡不醒,装疯卖傻,也都可以取得短暂的类似功效。
酒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说件最窘的事吧。”这时是李望出题。
玉衡用心地想了想:“最窘是我爸第一次带女友回国,宣布说要结婚。那女友打扮妖冶,最多比我大一两岁,却学人家继母训话,老皮老脸地对我说:‘你放心,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我心里说:‘你倒想!也要生得出来我这么大女儿再说!’”
李望并没有笑,凝视着玉衡问:“后来呢?”
“那是我同我爸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他们就一起回了美国,除了逢年过节问候一声,平时连电话也少。”
“你母亲呢?”
“我只知道她再婚,到现在都没见过那个男人,也不知道是八旬老翁还是花样舞男。我们母女并不谈心。”
李望沉默,不忍心再问下去。然而玉衡已经打开话匣子,半是醉酒,半是纵性,一生不如意事都翻涌上来,平时不肯向外人道的辛酸一旦倾出,就再也收不住,她抱着酒瓶子,絮絮地说:“我以前常常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世间没有一个人肯好好爱我,疼惜我。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好学生,也是乖女儿,什么事都力求做到不负天,不负人,可是为什么就连我父母都当我是陌路?每年生日我都是一个人过,没有人为我庆祝,父母忙着陪他们的新伴侣,这上下多半已经又有了新儿女,更加记不起我的存在。直到遇见楚雄,我一直很庆幸,终于有一个人好好地爱我了,终于有个人是真正属于我的至亲的人。可是现在才知道,他最爱的人其实是何玲珑,给我的只是残剩的爱;即便这样,我也还是失去了他……我再也不会爱了,再不可能爱另一个人像对楚雄这样,他死了,我也不会再完整,没了就是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玉衡哭,李望也陪着流泪。隔一会儿说:“你是个好画家,很多人爱你的画,虽然我不懂,但是我相信,他们会通过你的画作爱上你,还是最真诚不掺杂的爱。”
“青花如果能活下来,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画家。”
“一定的,她那么聪明,那么棒,如果她能活到现在……”李望哭起来,“我没结过婚,可我知道你说的那种感觉,我爱青花,她死了,死得那么惨,我知道我以后都不可能再像爱她那样爱别人。我肯定会结婚的,不结婚我老妈得气死,我总得结婚,也许我会娶一个我爱的女人,也许娶一个爱我的女人,总是要结婚的,但是我不会忘记青花,我不会像爱青花那样爱别人……”
他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着,玉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又睡着了,他还在咕咕哝哝地说。
睡了醒,醒了醉,睡睡醒醒间,又过去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两个人已成了割头换颈的好兄弟,只有他见过她的失态,只有她听过他的哭号,世上再也没有别人比他们彼此更相知更了解。但是李望心里也知道,从此他再也没办法在玉衡面前做一个正常的男人,而只是一个没有性别的知己。
好在,天终于放晴了。
两个人都肿头肿面,一脸宿醉。玉衡指着李望轻轻说:“猪头!”李望立刻回敬:“疯猴!”玉衡看看镜子,惊呼一声走进洗手间去梳洗。
李望隔着门说:“我订了车,等下一起回昌南吧。”
玉衡有些舍不得,但是想到过后要独自回去,又觉得不是滋味。可是,真的就此离开了吗?从此翻过新的一页,把思溪和楚雄,还有他们共同度过的生活,就此埋在过去?
经过通济桥头,她叮嘱李望:“等我一会儿。”自己走过桥去,推开叶家老宅的大门,最后一次跪拜祖宗牌位。楚雄——不,叶雄的灵位也安放其间,叶落归根,和他的祖先们热热闹闹地次第相依,只把寂寞留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