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前,皇上亲手替他穿上精致华美的绛紫地百蝶纹银丝绣百花宽袍,并将一只腾龙玉佩亲手系在他腰间,说将来他可凭此物出入宫中,接着用与昨夜相同的嘲讽兴味宣判道,三日后再召他入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禁失笑,如果三日后他没有成为一具尸体,便将再度成为皇上的玩物,这是要他,抑或是……
逼他死吗?
因为他会以死相胁,所以让他以死明志吗?
从宫里回家的途中,他一直在轿中把玩着腾龙玉佩上缀着的明黄色彩绳流苏,想着三日后它将跟随尸身回宫,便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可笑。
绛紫色袍服上的蝶若隐若现,他仔细地用手指抚摸着,自嘲一笑,他就跟这衣袍上的蝶一样,再怎么奋力飞舞也舞不出皇上的掌心,只能慢慢地被捏死。
从启蒙入学开始他一心想侍奉的帝王竟然如此,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他已不知。
下了轿,他在家门前与初出天牢的祖父不期而遇。
家人们全在门前簇拥着祖父,庆贺他得出大牢。
祖父望着他,望着送他回府的一干宫人,望着他身上精致华美的绛紫袍服,以及系在他腰间太过刺目的腾龙玉佩,满脸疲惫欣然全化为愤怒。
他不敢承接祖父过于愤懑伤心的眼神,狼狈地移开视线。
他犹记得祖父替他取「繁」的意义。
记得这些年来祖父对他的谆谆教诲要他清白做人正直做事……
却不知为何同时记起,那年祖父举起家法狠狠打在他身上时,说:「这小子若能位极人臣,怕不把我纪家搞得死绝?」。
当着宫人的面纪梠没敢发作,听着内侍说皇上对他甚为喜爱时,尽管难堪忿恼得全身发颤,仍旧按照礼节请人封了礼包给各宫人们,他恨他怒他恼可是纪家还要在这世上活下去,他能得罪这些阉人又怎能得罪皇上。
关上纪家大门,纪梠连换去一身污衣的功夫都没有,便将长子长孙叫到跟前,压抑着愤怒详加询问这些天来发生的事。
散尽家产托人求情却石沉大海他不意外,世间原本就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待讲到宫里派人来接纪繁时,不待纪梠痛骂性命事小名节事大,纪祢便双膝落地跪在地上红着眼眶道:
「身为人子岂能见亲父身陷囹圄不加营救,此非人子之义,既然是繁儿惹来的祸事就让繁儿一人承担,名节……以死明志!」纪祢坚然道。
他呆呆地跟着父亲跪下,当父亲说出狠决话语死般寂静的心绪终于有了波动,针扎似的细微疼痛起来。
说来可笑,他跟着祖父长大对自个儿的生身之父反而不亲,却未曾想过他与父亲生份至此,父亲在说出让他以死护名节时竟然未有半分不忍。
纪梠望着坚决的长子与一向疼爱的长孙,长吁一口气,在胸口盘桓不去的怨恨终于化为悲愤,为官多年他虽非名闻遐迩的好官但自认问心无愧,两个儿子接连踏上仕途,孙儿也考中举人是他的骄傲,可如今出了这么一件丑事,要他怎么面对官场上的同年至交?怎么面对纪家列祖列宗?
以死明志……纪繁年仅十四,就为了个昏君竟然要以死明志?他不忍呐!
纪梠再度长长叹息,挥挥手让长子父子二人先行离开,无论该如何让他换下这身污衣,吃碗长寿面再说。
尽管在大牢里待了十余日,纪梠并未受刑,平日饮食也都侍候得好,洗去一身污垢换上干净衣衫后,除了眼底的悲愤绝望外就跟往昔没什么分别。
纪梠的发妻死得早,碍于纪家门风未曾纳妾,又因专心仕途未再续弦,这些年跟在身边侍奉的一向是长媳张氏与长孙女纪蕾,去年孙女纪蕾嫁给张家表哥为妻,如今只余长媳侍奉左右。
次媳虽然同居一宅但因二房人多口杂,她管了那边便顾不得这边,故不常在家翁跟前走动。
不过,今日是纪梠重回纪家的大日子,全家人聚在一块儿喝着十福茶,吃了象征长寿多吉的长寿面替纪家老爷子去秽气,理当喜庆热闹的场面却寂静一如守灵夜。
饭后,纪梠让纪繁一人随他入内室,询问入宫后的种种情况,他一一详述说到腾龙玉佩时原本无起伏的声音变得嘶哑,仍不得不逼自己将皇上的原话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