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着过往,她道:“那年是重和元年,四海钱铺的分号开进扬州,阿娘带了我去做历练。一次踏青路经西山脚下,见田垅上立了个道服男子,一边袖子半挽,手里拿着卷书吆喝田里的农夫:挖垄多深,间距多宽,下肥几钯……阿娘听得有趣,便叫马车行近些。
“那人一双鞋履和道衫下摆都沾了泥,道袍前衫的膝盖处接了襕——是位读书的士人。阿娘听了会,赞许说,难得有士子躬作农事,更难得的将《齐民要术》因地制宜、活学活用,不是个死读书的。便起心结识这位躬耕稼穑的读书人,吩咐就近寻处草地落车,铺毡起炉。
“阿娘点茶的技艺甚是高妙,就是赵元镇都要逊色三分。茶香顺风飘向田垅,我和阿娘还没喝完头盏茶,那士子就循香而至。阿娘学识博杂,素擅言辞,与之相谈者无不忘却辰光。这是亦不例外,从烹茶、品茶说到制茶、种茶,又从种茶说到种田……天将昏时方离去,陈西山犹自一脸不舍,恨不得跟着我们走。”名可秀笑了声,眸光透出骄傲。
卫希颜了然点头。可秀的母亲花惜若无疑是很吸引人的女子,最大的魅力不是来自于她的绝色的美貌和独具的气质,而是她堪比智者般的智慧和学识,这种智慧性的光源最是吸引如陈旉这类专心致道的读书人。当然,这个吸引未必是男女之情。
名可秀接着道:“之后,陈西山便成了登门请教的常客。每次相谈便去半日,阿娘从无厌倦不耐,并为此在扬州多停留了半月。阿娘说,这般切磋互有稗益。又说,天下读书人皆知国以农为本,然则有几人服田力穑,勤劳农桑?陈西山之可贵,便在此处。
“次年陈西山来杭州拜访,就在杭城住下了。阿娘挑了几处不同土质的田地,做他的试耕田。因同城近便,登门的时候多起来。交流农事要术之余,亦会探讨和农事相涉的国策法令,青苗法便是之一。
“陈西山讲青苗法之失,主弊在于官府强迫田户认购:官吏为了多征青苗钱作为政绩,对不需要青苗钱的中产之家亦强迫借贷,甚至强迫城里的坊郭户亦认购青苗钱,使这些人家平白背上利息负担;
“次一等的弊病,在于百姓的愚昧短浅,只顾眼前:借了青苗钱不用于买种子买耕牛,而是尽买米粮济眼前之急,到还钱之时,别说利息,就连本钱也还不出来,而官吏要向朝廷交差,便逼迫农户还钱,贫穷之家往往变卖家产还债,地方豪户便趁危低价兼并田地,以致贫者益贫;
“再次一等的弊病,则是贪官奸吏抬高利息,从中贪污谋利。又有官吏唯恐限期内收不回青苗钱,不等田收农税季节就催令还钱,此时田户如何有钱可还?然而官府催逼还钱如狼似虎,又如何敢说不还?要么携家远逃,要么变卖家产,然则故土难离,农户多半倾家荡产以还……
“阿娘说,青苗法的弊病但凡有识见之士皆能辨知,然则当今登位,起用蔡京复新法,何以更为害民?陈西山答道,新法种种弊病未除,蔡京之辈便妄行恢复。上有奸佞当朝,下无良吏施行,且为君者好奢,遂致弊法比之神宗朝为害更甚。
“阿娘冷笑,说有良吏施行又如何,能保得了三年、五年还是十年?纵是史家称道的贞观之治,吏治清明之时亦不过十几载尔。惟将法令系于良吏,则不成为常法。”
卫希颜心道,这就是法制不能系于人治的道理。
“阿娘说,任何事物要长久,都须得有自己的源力。就像儒家学说,虽然经历过乱世的倾颓,礼乐崩坏,但儒学的源力仍在,就如扎根地底的青草,生机不绝,隋唐天下一统,便又复尊崇地位。究其根本,不是皇权选择了儒学,而是必须以儒学为尊。因为这是‘平天下’的道,这就是儒学的源力,是一种内在的生命力,不依赖于外在的君权而存亡。阿娘说,世间大道相通,无论思想学说还是国策法令,要想长行于世,就必须有自己的源力,‘源’者,为源源不息之义。”
卫希颜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名可秀却未再说下去。她等了一会,捺不住心头痒痒,追问:“母亲说青苗法的源力是甚么?”
名可秀微微摇头,低叹一声,道:“阿娘没说……”
卫希颜愕然,“母亲没说?”这留半截子是做甚?
名可秀道:“阿娘是让我自己寻求解答。”她顿了顿,解释道:“爹爹和娘亲对我们的教养,从来都是启引多于灌输。”忽又扬唇笑了笑,“爹爹说:未敢质疑父母师长教诲者,或可青出于蓝,然不可胜于蓝。阿娘说:水滴石穿。”
卫希颜呆了下,无语了。
不但要质疑,还要时时质疑;不但要时时质疑,还要持之以恒的质疑;不但要持之以恒的质疑,还要疑之有据——否则,怎么做到“石穿”?
这是甚么要求啊?!
若不吃透学问,又如何提出质疑?
卫希颜总算明白了,原来名可秀对她的高标准、严要求是来自于家传渊源。
她后背一寒,讷讷道:“可秀,那个,我就不用‘水滴石穿’了罢?咳咳,这个,从你这里青出于蓝,已经很不错了。”
名可秀想笑,又忍住,眉梢挑了两下,“叫你多读点书,才沾了两分青色,就青出于蓝了?美的你……”终究没绷得住,唇角翘了翘,睨笑看她,说:“不思上进。”
卫希颜“噗”的笑开,倒在她身上直叫冤,“我已经很思上进了,真的,手不释卷。只是你这标杆太高,我就是拍马……呃不,拍翅也飞不到你顶上去呀。”
名可秀哼了哼声,“是谁说的,我若为凤凰,她便为鲲鹏?这拍翅都飞不上去,怎么扶摇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