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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雨势未见有分毫减缓。净莲住的房间,有一扇向外开的窗户,他独自靠在窗前,许久都不曾动过,像是专注於玩赏雨幕中的景致。这雨下的不小,却还有那麽多人出来走动,他自在心中疑惑,突然见一位妇女怀抱著元宝蜡烛,打著纸伞在雨中疾走,腋下还夹著一个糊裱的纸扎人。那雨点稍稍打湿了纸人的眉目,益觉它的表情诡异了。祭祀的物品,净莲因而醒起了缘故,他掐指一算,明日正是七月十四。
此时已到了申时,邵朗还是没有出现。净莲心底不由得生起几丝不安,他又在窗前呆了一会儿,只觉怎麽都坐立无地,於是把窗户关上,在屋里来回踱步,有点烦恼地摸著自己的光溜溜的头顶。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徐桓掀了他的门帘进来了,出声唤住了他,道:“小师父,你先别绕了。这邵兄弟还不回来,我们不妨商量个法子吧?”
净莲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焦急,他合住双掌,弯身道:“徐施主,我想得有人去找他回来。”徐桓也正是这个想法,必须寻回了邵朗才能送走他们,他想了想,坦诚道:“小师父,不瞒你说,你们一行人在我这里等下去,总归不是办法的。我一人尚可,现在一日要料理好几个年青人,我实在吃不消。”净莲听的他说,素来就是脸皮儿薄的人,一瞬便脸颊红粉,口中满是羞愧,道:“小僧真是惭愧,万望施主海涵。”
这小和尚还真是可爱,徐桓全无芥蒂地笑了一声,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不是你们麻烦,是我懒而已。武兄弟回家去了,我不太能下厨,又不好让你们一直吃馒头。”他这话全是出於真心的,可净莲口舌笨拙,也不知如何应答才妥,只好讷讷地说道:“谢谢。”两人对面而立,窗外不住地传来雨水的敲打声,徐桓侧耳去听,晓得这雨还不见得会停,他对净莲叹了口气,语调多加了些许凝重,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小师父,你看,现在我们有七人在这里。这里边,慎争他一会儿就要回去了,他的性情冰冷,恐怕不会蹚浑水。范元智的伤口还未见得好,总要韩衡来照料他。叶三爷大概是不能出门的,这雨恁地大,他一走动,那位邵大兄弟必定要跟著他,一人都不方便行事了,两个人又何必说呢。”
很有道理,净莲频频点头,他也恰好有此之意,便接了他的话说道:“还是让我去把邵施主找回来。”徐桓也朝他合了手掌,大雨天的要他出门,想来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师父,我也不便走开,只能拜托你了。”净莲的反应才叫不好意思,他挠了挠耳朵,小声道:“无妨,我本便是要去找他的。”
他选用的字眼和平时不大一样,徐桓听了有些别扭,可也没做他想,只是又从袖子里取出两个香囊,递到了净莲面前,嘱咐道:“小师父,这东西你带在身上,如果能够找到邵兄弟,最好便是在明日黄昏前回到这里。”净莲把香囊接过手来,仔细一看,又放在鼻下一闻,发现内里装的并非香料,而是一种草香,可能还有符纸。徐桓以为他不明白是驱鬼之用的,又解释著说道:“这是我们这儿的习俗,明天是七月十四,天黑後一般是不会出门的。若是非得离家外出,需在身上佩戴祥草和灵符。”
“谢谢徐施主。”净莲向徐桓道了谢,他将香囊收进了衣袖内,眼前倏忽浮现起那个雨水模糊过的纸扎人,暗地忖度了几许,更觉的不放心了。他没有料想到会刚好遇上鬼门大开,这几天还大雨连绵,阴气旺盛。净莲是和尚,虽然他不知道自己那寺庙的来历,可他自幼跟著师傅,学习的并不只是敲木鱼,也学了师傅教习给他的一切。
徐桓见他不言不语,心下也不太安宁,又建议道:“小师父,你这次出去务必要小心,出去可以通过幽魂林,回来时便绕开它吧。”毕竟传言幽魂林内有鬼魅出没。净莲下山的时日不多,他从未遇见过任何邪魔异物,故此也不知师傅所说的是真是假,自己所学的到底有无用处,假若找到邵朗他便绕路,找不到的话,他倒是得去幽魂林见识一番。净莲打算停当,还是对徐桓笑了一笑,答道:“好的,小僧会小心的。”
又过不到半个时辰,净莲和韩衡等人知会了一声,便背著自己的竹篓,颈部挂著那串檀香浓郁的佛珠,撑著徐桓给予的油纸伞,只身一人走进了雨景之中。他没有骑马,朴素的白色的身影在雨帘间,分外有宁静的感觉,渐行渐远,他也成为了景色之一。范元智等到他走远了,便摸著自己的下巴,琢磨道:“韩衡,如果他去找了,大哥却又回来了,我们要等他吗?”
韩衡小心扶著他,一壁望屋里走,一壁回道:“不等吧,他始终不是同我们一样的人。”范元智不自知地依赖著韩衡的温柔,唉了一句,犹疑道:“可这样是不是不太仗义?他是替我们去找大哥,我们反倒撇下他不顾?”韩衡笑道:“你几时和虎峰寨以外的人讲究义气了?再说了,他是和尚,我们是山贼,怎麽顾他?”范元智反驳了几句,可徐桓将门关上,把他两人的对话掩住了,只听见徐桓祈祷了一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他们。”
◇◇ ◇◇ ◇◇ ◇◇
以邵朗的江湖经验与身手,他若是会出事,便是遇见天大的麻烦了。他们均明白这点,也并不很担心。净莲唯一害怕的,就是邵朗会在这种罕见的日子里遇见他不能对付的东西。下雨,阴天,没有日光,鬼树林立,又是鬼门开启的日子,净莲还真拿捏不准了,在师傅的要求下他学了,可世间究竟有无鬼怪,他也不知。最好还是尽快找到邵朗,他心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正在净莲沿著来路往回找时,邵朗其实也在往他的这个方向赶。他一路直走到了凤凰城,耽误了些时,又去找了铁口许老头,听了他的话又往照旧路而回。路到中间,大雨便阻碍了他的行程。他只得在路中找地方歇息,两日不见雨停。七月十四那日下午,雨势渐趋弱小,他加紧了脚程赶路,不曾想那雨再次卷土重来。他骑著那匹抢来的骏马,在泥泞的道路上驰骋,不久冲入了一片树林,马蹄跨越了横在路中央的粗大的树根,雨很大,夹著著丝丝的寒气,邵朗委实时运不济,还没走出五里地,那披在他身上的斗笠又被树枝打坏了。
没奈何下,他在途中丧失了方向。那是一座树林,他牵著马儿到一间破庙里避雨。门前破旧的匾额上题著无仙寺,门扉已经垮掉了半边,四处满是灰尘和蜘蛛丝。天空很灰暗,不时有闪电划过,那亮光稍微照亮了庙里的景象。邵朗迈进了门槛,他借著天际透来的亮光去四周环顾,阴森破落,正中供奉的泥塑神像已经没了头颅,大概是被人打破的,只留了一个黑黝黝的空洞,还有一具姿势扭曲的身子。
“人是肯定没有的,鬼就不知道了。”邵朗自言自语道,他寻了一处较为干净地地方坐下,把斩刀放在身边,还捡了几颗小石子拿在手上,轻轻地抛动。他不信鬼神之说,不过眼睛仍防备地观察著周围,半晌,只有风吹的窗门胡乱的拍打声,和雷响,再细小的便是老鼠的吱吱叫。“有鬼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再狠的鬼,也不过是人变的。”他说,摸了摸微湿的鼻尖,取出怀中一道符纸,在手指间反复把玩,“许老头说我有劫数,却又给我这玩意儿,这是暗示我的劫数不是个玩意儿?”想到这里,一道惊雷附和般响彻了天际,他略为震动,身後的窗台外闪现一道电光,照耀了那尊破损的神像,还有它身上干枯的血迹。
有血,寻常人此时只怕要撒腿奔逃了,但邵朗不是寻常人,他在娘胎中恐怕忘了将恐惧这二字带出来,看见了泥像上有血,他把符纸放回衣襟内,反倒几步跳到了供桌上去察看,果不其然,神像下死著一个人,是叫人抹了脖子的那种死法,血才溅到了神像上。“看这伤口,应该是让剑割喉的,还是很薄的剑刃。”邵朗仰起那死尸的下巴,检查著他的伤口,怪道:“这鬼也会拿兵器?鬼有手麽?”他自己嘀咕著,想想也不管那麽多了,出於自己的习惯,他不管死尸的死因,只翻找著他的尸身,想试试有无值钱的玩意儿。也不知该说邵朗胆大,还是丧尽天良了。
邵朗翻找了半刻,仅存的良心阻止他去剥了死人的衣服,他什麽也没有找到,嫌弃地吐了口口水,骂道:“死了还什麽都不留下,八成是让人劫财的!”骂完,他正要下了供桌,忽见一道撑著雨伞的影子投在了神像上,那影子的主人站在他背後的大门中间,邵朗迅雷也似地转身,握在手里的石子灌上内力後掷去,这一掷,引来了委屈的叫喊,道:“邵施主,小僧才刚到,又不曾惹的你,你为何打小僧?”邵朗定眼一望,咦地一声笑了,这不是小和尚是谁?
“误伤误伤,莫怪,谁让你闷不吭声地冒出来。”邵朗推脱说道,姿态潇洒地跳下了供桌。净莲摸著发红的额头,他走到屋檐下收起雨伞,背著竹篓进了破庙,关上了那扇破门,“小僧刚刚走到这里,看见你,还没来得及叫,你就用石头打我了。”他边走边说,说完也刚好走到了邵朗旁边,探身去瞧,也正好见到那具死尸,立即瞪大了眼睛,连退了两步,闭目念了几句:“阿弥陀佛。”邵朗见他又惊又怕的样子,过去搭住了他的肩膀,用长者的口吻说:“小莲儿,你在江湖再游历几年,这玩意你就会习惯的。”净莲面色一僵,这个可不能习惯,他并不搭腔,只又诵念了几句经文,向死者鞠了一躬。
邵朗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好,不管怕是不怕,在这种处境下遇见熟人总是一件好事,他心情轻快了些儿,所以很慷慨地给净莲让出了半边屁股的位置。净莲离了枉死的人来到邵朗这边,看见他衣服打湿了不少,便道:“邵施主,你都湿透了,小僧生火给你烤一下吧。”解下了竹篓放在地上,半跪在从里面翻找火折子。邵朗听了,更是愉快非常了,看著这个一路烦了自己许久的小和尚,现在他是前所未有的可爱迷人。净莲不知他的心思,将火折子找出後,又手脚勤快地从四周翻来了稻草和干柴,关上破窗破门,努力给他生火了。不久,一个小火堆便在破庙里燃烧起来。
明黄的火焰,瞬间让庙里的阴森消减了很多。“呼,这样好多了。”邵朗凑到了火堆旁,将双手放到火堆上烘烤。净莲见他高兴,也跟著莫名的欢喜,他也靠了过去,解了自己的僧袍下来烘烤,打量著邵朗的仪容,询问道:“邵施主,你的衣衫都湿了,解下来烤烤麽?”不知是否错觉,净莲觉得邵朗的眼中有一丝凌厉闪过。过了片时,才听见邵朗慢吞吞地说:“好吧。”他很利落地解下外衫,内里的单衣和亵裤却没有动,净莲发现他的单衣也都湿漉漉的,因而提醒道:“邵施主,这种天气,你的衣服不解下来,寒气入体,恐怕会有害身体。”邵朗回以奇怪的微笑,他把湿衣服扔给了净莲,自己盘腿坐在火旁,只见他双手交合,闭上双眼,掌缝处泛著淡淡的蓝烟,很快,他的肤色带上了红润,紧贴肌肤的衣料也变得干燥。
有火的情况下,怎麽还要费了许多内力来驱除寒气?净莲难免纳罕了,他很聪明地选择了不问,把自己的衣服搁到一边,捡起了邵朗的黑色外衣来烤。其间,外边的雨慢慢停歇了,两人将彼此的行踪都向对方交代了,知道邵阳已经平安回去了,邵朗叹道:“我是白跑这一回的了。”净莲把衣服交给了他,偷眼去看他映照在火光下的俊脸,英挺的剑眉、深邃的黑眸,还有运功後发红的嘴唇,不禁呆了一呆,脱口而出道:“你和你哥哥长得不像。”邵朗把眉头蹙起,道:“你眼睛有毛病?我们是双生子,我和阳阳长得一模一样。”净莲摇摇头,他不知自己被人的举止色相迷住了,竟没法把视线从邵朗的面上挪开,说:“不一样,第一眼看见他时候很像,现在见到你,才觉得差别很多。你的样子,没有人能像你。”
邵朗一世里也没有风花月雪过,他平时和净莲的调戏多是作恶罢了,现在也没发现他和自己有不对劲之处,只感到别扭地应了一句:“哦,是吗?那很好啊。”就不理会了。净莲也不知自己的怎麽了,可能是火光柔和了邵朗,也可能是终於找到他後的那份近乎是幸福的安心,几日来的担忧终於卸下了,他压抑不住内心的躁动,瞄见邵朗仅著白色单衣的身体,想到那漂亮的身体就藏在衣服下面,甚至有股用力搂住他的冲动。
“……嗯?”邵朗还未迟钝到无可救药,他意识到净莲的不对劲,小和尚的脸色很红,还不停地舔唇瓣,那动作看的他心间有些异样,仿佛是被人挑拨了某根深藏的心弦,使他立即不高兴了,呵斥道:“你是怎麽了?很口渴吗?”惊得净莲浑身一抖,像是才回过神地眨眨眼帘,然後就低头握住佛珠,背转身子对住他,口中念念有词,是静心咒。邵朗就不知他是唱得哪一出,他把衣服穿好,正要再度追问,没想到却看见窗口外面冒出来一个人。
风雨已经停止了,没有星光,只有凄冷的月色,那静谧的夜幕却显得更碜人,那人就伫立在停止下雨的黑夜前,一动不动的,浑身湿淋淋的,依旧是白色僧袍和佛珠,竟然……还是净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