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大臣问他是否有心事,何解总是沈默寡言,郁郁不欢。他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仍是不认同,他不说话,只是因为那次受伤过後,说话尤其沙哑,刺耳难听,故此较少开口罢了,这算不得郁郁不欢。
皇子取名卫见琛,满周岁立为东宫太子,皇朝储君。散朝後,丞相在龙鸣门求见,敬帝放下手中的书卷,移驾宁和殿宣丞相进宫谒见。老丞相官服端正,不敢怠慢地行礼祝贺,完毕後毕俯伏在地,叩首道:“事因有关江山社稷,臣蒙受陛下无上恩典得以位列朝纲,有言臣不敢不说。陛下今日朝上宣旨立东宫太子,依臣愚见此事不妥。陛下近年虽身子欠安,可也尚在壮年,日後定还会有皇子降世,而长皇子又稚嫩年幼,资质尚且难料,面相观之不至於是愚,可又未必是贤。立储君乃大事,一分半点都将动及江山,老臣请陛下暂且收回成命,待殿下略有所长,东宫再立不迟。”他这一番忠耿之言,敬帝沈吟半刻,竟是纡尊降贵下了台阶,搀扶起了老臣相,微叹道:“朕明白老丞相的顾虑,也赞同卿所言,不过往後朕怕是未必还能有子,这容妃所生既是朕的亲生骨肉又是长子,不论资质是愚是贤,是尧舜或桀纣,朕都只得立他作东宫,别无他选。”
“陛下,恕老臣愚昧,陛下尚且年轻,後宫妃嫔又何止三千?怎会……”老丞相惊讶不已,他有意追问,卫胤却无心再和他说,只是莫名一笑,正经庄严地道:“东宫年幼,待满三岁便拜卿为师,卿务必代朕将这小儿哺育成明辨是非之人,尽心辅佐他成明君,有不善人意的地方请不畏忠言直谏,助他镇守卫室江山,近贤远佞,捍卫版图疆土,上不辱没祖宗,下不受後世骂名。”言罢,他不顾老丞相眼中含泪,只转身背对,无声将他劝退了。老丞相行礼殿前,跪著,声腔嘹亮地说,老臣定不负陛下今日所托。
卫胤出了宁和殿,径自回了他常年久居的观澜殿。方才入门,便见得桌上有一碗汤药,浓黑颜色泛著极重的苦味。宫人伺立在侧,这药是荣贵妃殿中人亲手熬的,她倒曾解释是用以治疗疾病,就是卫胤自己记不大清了,也忘了持续服用多少日子。他不过问,毫不犹豫地将药喝了,放下空碗。
这碗药中,含有微量的奇毒,本来对身体无大伤害,可每日进服不断则就危害深远,届时怕是死了,还查不出根因。卫胤知道这事,他自问没有寻死的念头,为什麽会沈默地喝下去,甚至从不彻查,这也是他非常疑惑的问题。他就是不太确定地感觉到,把它喝下去心里会比较踏实,不再模模糊糊,活著不知所以然来。
敬帝终於垂危病榻前了。他躺在床上,无力以言语传令,因而只能默默期盼闲杂人等快些离开罢,交杂的哭声令他心烦得厉害。好不容易清净耳根了,五更天刚过,又有道身影就悄然进入了观澜殿。卫胤发觉有来人,他微撑起眼帘,眸光望向了床边。他以为大概已到老年了,现在看见徐桓和印象中差异不大的外貌,他才猛然想起,原来这才过了三年。
距离那个人死了,才刚刚过了三年。卫胤虚弱得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他近乎是绝望地盯著徐桓,略带恳求的眼眸流露出了他自己所不知道的意思。几乎不需要做任何猜想,他根本不怀疑徐桓这次回宫,肯定还是和那个人有关。明明懂得他想说的话,徐桓还是无视了敬帝内心的想法,他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床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将敬帝扶起身子坐靠著,瓶口对准他的嘴唇,强迫性地把药给灌了进去。
闻於野,你怎麽都死了,还不放过我。我想死还是想活,与你何干,你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何苦还要干涉我。敬帝只感到全身剧痛,通体冰寒,可能是几年前的旧伤又再次复发了,他的喉咙收缩哽痛的十分厉害,那药被迫灌入,这甚至还引发了眼疾,初始是眼角沾惹了湿润,後边,有泪水便止不住地淌落了下来。你不过一年的爱恋,竟然要了我一生来奉陪。闻於野,你太狠心了。
徐桓小心翼翼地把敬帝放下,为他盖好被子,之後触见他无声泪流的样子,这完全不似他记忆中的陛下。不再冷傲清高,变得消瘦枯萎,病入膏肓,心病最难医治。徐桓缓缓屈膝跪在卫胤床脚下,几年前心性怯懦的他也变了,变得成熟了,也沈重了,他柔声开了口,说:“陛下,这药是闻於野临终前托付臣炼制的,等他死後,取他心口一片,依法炼成粉末便有起死回生的疗效,能解百毒。”他顿了顿,俯首盯著自己挖心制药的双手,轻吁了道长气,继续好言规劝,“陛下,闻於野一生从未强迫过人,对臣是,对陛下也是。他当初不顾一切为了陛下,只求您高兴,就怕你忧愁,所作的事情也从不求陛下回应零星半点,而现在他大概要强迫您一次了。臣恳请陛下看在闻於野真心的份上,看在他命不久矣时还想著陛下的安危,求陛下顺了他的心意,保重龙体,好好活著。”
话道尽,徐桓很久都没得到回应,只有床上微弱又吃力的喘息,交织著若有若无的哭腔。敬帝紧闭著双眼,他想再见见闻於野,很想很想,但无奈他怎麽努力回忆,眼前总无法浮现他的容颜,只有疼痛的感觉那般强烈,逼得他不得不鼓足了力气,以低微几不可闻的嗓音,说:“当年,你没有找我,没有告诉我,怕自己见不到他……可是,你却让我,见不到他,最後一面,徐桓,你知道吗,我想杀了你,又怕他伤心。”他的神情淡漠却又凄苦,多年来首次提及那些往事,显的这般笨拙,“那个小孩,放火烧了宁安殿,他住过的地方,也没了,我很难过……也想杀他,又怕他不肯。”
久埋住的悔恨又被翻出来,徐桓把头垂得更低,他不敢打断敬帝比微风更轻的言语,听见他沈沈地怪笑几声,又笑又哭,混乱颠倒地呢喃著:“最可恨的,不是你们,是他啊,徐桓,你知道麽,可恨的是他,是他啊……”说这事太需要勇气了,他说著便开始呜咽,享受著撕心裂肺的错觉,粗哑的声调越发颤抖了,“你说说,他怎能那麽可恨?连说也不说,让我什麽,都不知道,不等我,不告诉我,你说,怎麽会有人,这麽可恶呢……”
四周弥漫著黑暗,徐桓也怀著万分酸楚,想著,这就是在万丈谷底了。他回了家乡陪伴老母,慎儿随了道士云游江湖,他们都展翅远离了,只留了卫胤还在这里。最痛苦的人以最麻木的姿态生活在过去里,在那副看不出异样的躯骸下早已被心魔蚀空了,日夜折磨,硬生生痛得他都不再觉得痛了。
……
天子病愈,重掌朝纲。与此同时,他下令徐桓重整宁安殿。若是执念已成了心魔,那便容了这心魔在体内存活吧,就像闻於野的心又回来了一样。心和心魔,总不会寂寞。历时半载,宁安殿恢复原貌。卫胤前往观览,旧景重现,一刹那时光仿若倒回,那些日子复又尽现跟前。可惜了,当初,合该多看他几眼的。
宁安殿功成後半年,敬帝封西宫容妃皇後头衔,同时又罢免了容将军的官职,撤除他一切职务,赏赐他後半世从此清闲。不出半月,容将军的亲儿,皇後容妃的兄长,南伯侯容行云全家招致杀戮,妻儿丧尽,伯侯首级下落不明。顷刻间,天下诸侯皆是人心惶惶,恪守臣礼,唯恐祸事殃及自己。敬帝秘密送予了皇後一份薄礼,木盒中盛放她至亲首级。
容可儿一生都绝情无心,兄长惨死也不见多伤痛欲绝,只有事败的悔恨。不过,她这样一个妇人天性中,偏根深著母爱。她将太子视为天下至宝,任何人事都不可比拟的,她的琛儿。他出生时,她便为他一刀刺死产婆,以保全他的秘密。唯恐有日藏不住儿子身体上的怪异,到时面临废贬的悲哀下场,在父兄的怂恿下,她遂动了杀机,唯有将他稳稳扶上帝位才是万全之计。如今事已败露,也怨不得人了。
特务府的库房中,最高机密档案仍留有皇後容氏毒害天子这一宗卷。天子批示,经朕查阅,此事不实,压下不发。
又过半年,敬帝下旨退位,後全不顾文官力阻,武将以死谏言,毅然让位於储君。太子见琛年弱幼小,他登基皇位,昔日容妃今贵为皇太後,她垂帘听政,与数位监国大臣共同把持朝政。卫胤与她共商,太子不能无母亲在身旁,她也是有所实才,他将扶她上位,但无论现下往後,容氏一族只可享皇亲国戚之富贵荣华,从商从贾,永不能位列朝纲。
容可儿当然毫无意见,她本是向敬帝求情,可否不要杀她,只废她身份,拔她舌根,断她一手,让她往後以一名普通宫婢的身份,照顾太子起居。这些敬帝都没做,他为他们母子安排妥当,就卸下黄袍,去了宁安殿。
不过三日,一得道高僧应太上皇之请入宫,金刀为他净发,剃尽三千烦恼根。卫胤从此隐世不问朝政,不见闲人,时年还不满三十三岁。他在宁安殿中凡事都亲力亲为,打扫庭院,洗衣烧水,安享自在清幽的日子。
或许并不需闻於野付出一年,或许只要偶然的惊鸿一瞥,便已够他惦念有生之年了。卫胤後来心绪不再紊乱,便觉得,就是惦念著,也是甘之如饴。有这麽一个人,他值得。
昔日梅花凌寒又开,昔日的敬帝如今常伴青灯,镇日敲讼经佛。有抹鲜红色的游魂,她也回来,今後依然在宁安殿流连不去,只是现在她也不再执迷,还留著就为等著某天,她亏欠许多的慎儿也可能会再来,她想亲眼见得他长大成人。
卫胤讼经,她也在旁倾听,她多次浮荡到他面前,迷惑至极地问他说:“陛下,日夜诵经,你心中可真的有佛?何以我时时听著,却从未被超度?”敬帝不少次见到过她,他的手停了一停,又继续敲打著木鱼,只淡淡说,我的佛就在我心中,我的经,也只有他听得懂。
我的心魔,即是我的佛。这是敬帝仅有的一次回答。她听不懂这回答,迷惘地轻飘出了门外,从此也就再不问了。
敬帝平时鲜少搭理那个女人,不过他也有疑惑的时候,他曾问她说:“他可也在?为何我见得到你的亡魂,他却从未出现?”游魂飘坐在梅树的枝梢上,她纵观整个宁安殿,替他寻找无果,无奈地把头摇摇,笑著对他说:“他从来就没在这里。他那个人,心如轻风了无怨恨,亦无牵挂,早已奔赴地府。现在只怕饮下了孟婆汤,忘尽了前尘旧事,也放下爱恨嗔痴。陛下,你也早日放下的好,你是再见不得他的了。”
“我不信。”敬帝闭眼,继续无声诵念,不再言语。再不能相见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闻於野,他不会狠心至此的。
……
闻於野不在人间,是事实,并非他避而不见。他那条黄泉路,足足走了有三年都走不完,每往前一步,他都听见有人轻缓柔和的告诉,极为动听,诱惑他停驻脚步。他一路磨磨蹭蹭,也算不清耗尽了多少年,总算是到了忘川河畔,他也就索性不走了,盘腿坐在河岸上等那人前来寻他,好问究竟。
结果好不容易那人来了,他却在黄泉路等了十年,早已忘了要问的事了。有一日,闻於野在忘川边看人三五成群地渡河,远远有人一步步走来,他好奇地凝望著那人,待他行至眼前,好像不是很认识。两人对面而立,那人先主动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说道:“抱歉,来晚了。”
闻於野努力回忆,奈何脑海是全然空白,他只好仔细打量著这相貌尊贵的人,不解地问道:“兄台何人?找我有事?”那人神色黯淡了几分,沈默了一会儿,才答话说:“我叫卫胤,找你有事,想为你讲一个很长的故事。”闻於野皱了皱眉宇,有点敬谢不敏的意味,他望住对方的胸膛,又看了看自己,认真道:“兄台,我是喜好听闻各种故事,可如今我已没有心了,听了,怕无法领会其中真挚,枉费了你的用心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