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姝温顺地点点头,登上步辇,先由宫人送去集仙殿。李衿目送她远去,直到沉静姝的步辇掩没在郁郁葱葱的宫廷花木里,方才拂袖转身,登上凤辇,去往观风殿。
早有御前侍墨在外侯着,乃是从前便侍奉李衿的女官,韩七和赵九以换了金吾卫的官服,手扶剑柄,左右站定。
李衿一到,殿前又跪了一片,她下了步辇,眉目间已敛了柔情,只余威严的沉冷。观风殿历来为处政机要,殿内御座高居,檀木书案笔墨齐备,侍奉之人各居其位,肃穆庄严。
烛灯明亮,殿中一鼎海兽戏波炉生烟淡渺,熏得暗香浮动,燃的是进贡的龙涎香。一切均妥当,李衿步上御座,女官手捧金盘,将新送的奏折送在御前呈览。
依然是长安送来,经三省先行批阅筛过的奏章,各自按制分门别类,紧要急件标注,依轻重缓急呈放。女官将金盘放于案头,又另呈一份装于封袋内的密件,称:“殿下,这是侍御史郭霸送来的密呈。”
李衿瞧了一眼,接过来。侍御史,属台院,职责纠察百官,也审理大理寺疑案或上所批要案,此次洛阳的行刺案件,便由侍御史与大理寺共担。不过,这封密件,恐怕并不是关于行刺之案。
“君子怀刑,小人怀惠,然而为君者,自古兼用二者,君子树德正风,引导天下万民,小人则如恶犬,用之随意,弃之不惜。”
武皇从来如此教诲李衿,而她从前为登基造势时,便豢养几条“恶犬”在御史台,如来俊臣周兴之辈,专以铲除异己。如今时势不同,李衿自不会明目张胆奉行母亲的那套威压震慑,不过“恶犬”不可没有,这郭霸便是其中一人。
他上报的密件自然逃不过攀咬他人那套,李衿展开纸张,且见上头密密麻麻,俱是揭发。略过那些添油加醋的鼓吹,不出所料,李衿看见了豫王李旦的名字。紧随其后便是庐陵王李显。
倒把皇室网得干净,李衿心中冷笑,随即问自己的女官:“郭霸是否在殿外。”女官拱手答曰:“已在等候殿下传唤。”李衿点头,女官即刻示意负责传唤的小太监,让他去把人引来。
纸上余下的长篇大论颇是颠三倒四,李衿是没兴趣看的,她先把密件放在手边,又另拿了一份奏章,打开阅览起来。
苏钰只在奏本外做过着重的标注,里面内容并无改动,乃是原文呈送。比之郭霸的文墨不通,姚崇的奏章显然漂亮太多,字迹工整悦目,献藻弥焕。
李衿遂细心阅读,不过心里很清楚,姚崇此番上书为的是什么。此人大才,武皇当政时,便有意擢他为兵部尚书,只因姚崇彼时是尚封相王的李旦府中长史,所以避嫌辞而不就。
自李衿辅政后,便将外放亳州刺史的姚崇征召回京,擢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不过,虽然已不再兼任李旦府中长史,侍奉之义总归是在的,姚崇对豫王李旦是否参与刺杀多有关切,字里行间暗点疑虑,言辞颇为诚恳,隐有求情之意。
李衿执过朱笔,正待批阅时,又突然一顿。她将笔搁下,想了想,吩咐女官道:“命人去集仙殿,将沉静姝传来。”(更多小说请收藏:x肉肉wu)在殿外候了许久的郭霸一路小跑,迫不及待地跟着内侍太监入了观风殿。
李衿端坐御席,不动声色,郭霸入殿即扑地跪倒,谄媚地顶礼膜拜。“郭御史。”李衿许久才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幽幽道:“你所呈报的密件,属实否?”
“当然属实!殿下明察!”郭霸忙不迭磕头“殿下明察!乃是那罪该万死的突厥贼人亲口承认的。”说得倒是很理直气壮,李衿心中哂笑。
“郭御史此番呈报,真是言辞凿凿,另本宫刮目相看啊。”分明是反讽,郭霸这个胸无点墨之人却以为是夸赞,忙不迭谢恩表忠心。
“殿下天佑之人,大难不死,便是那些妄想谋反的逆贼该死!”说话都文理不通,李衿且瞧着自己豢养的这条“恶犬”作秀,末了才凉凉道:“郭御史,可记得当日来俊臣如何死的?”
郭霸的笑容顿时凝固了。酷吏来俊臣,曾经何等风光,作为武皇的一条鹰犬,肆意诬告朝中大臣,逼供手段别出心裁,可谓“能臣”
其惹来杀身之祸的缘由,是万岁通天二年,他竟诬告武氏诸王与安定公主等谋反。下场惨绝人寰,郭霸当即吓得汗毛倒数,瘫软着扑倒在地,涕泗横流。
“殿下,明,明察啊…”他只顾着想抓住这个机会讨好李衿,是以将豫王李旦与庐陵王李显牵涉其中,告其不忠,隐有谋逆之心。暗指李氏宗亲不安分,却未曾想过,当今长公主也姓李。含沙射影岂非也将长公主囊括了进去,真犯了大忌!
郭霸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冷汗浸透,他颤颤抖如筛糠,可半晌也未听李衿发落。“殿,殿下?”
郭霸小心地抬起头,试探着瞄了瞄高坐御席的李衿。长公主好像并不打算处置他。“本宫知道,郭御史赤胆忠心。”李衿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的这条狗,意味深长“只是这事办得粗糙了。”
郭霸抹了一把汗,差点没哭出来,连声叩谢“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开恩!”李衿并不理他“庐陵王与豫王都是我李唐最亲的宗室,其心当不反。”
“是是,殿下说得是,”郭霸忙道“是我妄加揣测,是我鲁莽了。”“郭御史倒也不必,”李衿笑笑“我看刺杀一事牵涉众多,非是如此简单,郭御史防人之心,本宫可以理解。”
前给一棒而后给一糖,颇是模棱两可,郭霸不禁转起心思,想揣摩长公主的意图。“殿下…”他想探问,李衿却道:“今日便为止吧,郭御史可回去自省几日,好好想想。”
郭霸也不敢多问,只得谢恩退下。他战战兢兢出宫去,沉静姝正巧从集仙殿乘着步辇过来,由女官恭请入内。
“卿卿。”李衿见了沉静姝,眉间即刻一松,敛去沉冷,嘴角挂出暖笑。她也不避讳侍奉的宫人,直接朝沉静姝招了招手“来我身边。”
“…”沉静姝有点不自在,可事到如今再扭捏也无用,何况以李衿百无禁忌的性子,别到时下来抱她上去才好。
于是只好垂首低眉,施了一礼后步上台阶,徐徐走到李衿身边,端庄持重地站好。李衿晓得她拘束,便先屏退殿中所有宫人,然后再一拽沉静姝,将她拉上御席坐着。
“哎,”沉静姝当她又要做什么孟浪之举,不由脸红嗔道:“登徒子,你又要做什么?”李衿这次却十分老实,只是搂着她的腰,随手将两份奏章放到沉静姝面前。
“卿卿可一览之。”沉静姝微怔,此又是不合礼制,但她已经知道李衿是有意,便不再多言,直接拿起一份打开阅看。
此奏章乃是姚崇所上,沉静姝一目十行,大致明白个中深意之后,又拿起另一份,如今虚挂阁老职位的张柬之的奏书。这位老臣便不像姚崇那般温和了,绵里藏针,暗刺李衿是想再行屠戮手足之事。
不过还是为豫王李旦作保的意思。李衿见她看完,又把郭霸的那份密件递给沉静姝,让她一同看了。末了,她问:“卿卿以为该如何?”
依照密件还有前阵长安呈报的审问记录,豫王确实干系不小。且不说郭霸是否存心攀咬,就说张柬之和姚崇所奏,便不好回复。话说满了,老位阁老免不了大张旗鼓为豫王澄清以正视听。说得少了,弄巧成拙可能又要激得朝廷人心不安。但重要的是李衿的态度。沉静姝思忖良久,放下密件,正色望着李衿“你心中可有疑虑?”
到底是不是豫王,又或者还有庐陵王?李衿摇摇头,随即又反问沉静姝:“吾之亲兄与弟,卿卿觉得,我当如何?”沉静姝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既然都说是兄与弟,李衿便是有恻隐之心,或者是知道不是他们。
无论豫王李旦还是庐陵王李显,沉静姝都知晓得不多,她只是寻常廷臣之女,后来更是随父亲外迁,远离长安,若非李衿的缘故,她与皇室素无瓜葛。
若说印象,也还是那次皇家狩猎。彼时她被高宗指派人送往李衿的帐中,但帐里又空无一人,故而武皇后特携她去往猎场,一起观看围猎。
李旦排行最末,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稚子,只管拉着母亲撒娇,沉静姝站在御台上,看见高宗携着李衿,率领数十骑围捕一头獐子。四位皇子俱是锦帽貂裘,少年英俊,意气风发,在场之人无不轻声赞叹。
想那时龙腾虎跃的翩翩郎君,如今只有李显与李旦尚且存命,二人早无志气,不过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度日罢了。
前有强势霸道的母亲,现在又是心思深沉难测的长姐,沉静姝想,李显与李旦久在漩涡生死里挣扎,恐怕也不敢有反心。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李衿。“衿儿想我做些什么?”李衿一笑。
“卿卿素来慧心,”目光在两份奏章上轻轻一点,李衿突然转过身来,侧跪朝向沉静姝,双手轻搭做了一揖。“这两位都是朝中有名望的老臣,批阅不可过显又不可过隐,我不擅文采,还请卿卿替我回了。”
如此郑重其事,倒让沉静姝有点不好意思,待要说话,李衿突然往前一倾,偏头往沉静姝脸上亲了一下。
“卿卿帮我…”“…”没个正经,沉静姝脸红着腹诽,李衿趁机蹭着美人的雪白脖颈亲吻,占些便宜。跟小狗似的,沉静姝赶紧推开她的脑袋,免得待会儿一发不可收拾。
“好了好了,我替你回就是了。”沉静姝满心无奈,不就是想让她给两位阁臣回复些虚虚实实的,顾左右而言他的糊弄之言吗?
重新看了看两份奏章,沉静姝思忖片刻,拿过案头的笺纸,提笔即兴了一首诗。借劝游春,实则暗意告知姚崇无需担心,但又不把话说得过满。沉静姝写完交给李衿过目,接着又拿过一张新纸,挥墨而写。
张柬之不比姚崇通达豁朗,当年欲发神龙政变,后来李唐初复,姚崇泣辞武皇,还被张柬之责是“不合时宜,恐大祸临头”可见他是不愿再侍奉女主,所以李衿辅佐四皇子李樘登基后,明升实贬,让他领了一个有望无用的闲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