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血花四溅, 也没有子弹射出后的后坐力。程天顿了顿,收回枪看了看枪口,低头沉默几秒, 看向穆修。
“枪里只有一颗子弹。”穆修松开刘科, 上前走到他面前,把枪从他手里拿走, 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指向瘫在草地上的许建国, 温和说道,“天天, 他只是个怕死的懦夫,不可怕,也不值得你为了他去惩罚自己。”
头上抚摸的力道很轻, 程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向倒在地上毫无形象可言的许建国, 突然觉得对方有些陌生。扭曲的面容、乱糟糟的头发、失去活力的身体,地上的人苍老又狼狈,与记忆中那个强大到能轻松控制住母亲和自己的人完全不同……已经完全不同了。
“收拾他有千万种方式,最蠢的便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浪费自己的人生。”穆修拍拍他的肩膀,顿了顿, 又补充道,“不要和小科犯同样的错误,因为痛苦,所以做出让亲人难过的事情。天天,你活得太累了。”
程天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突然想起自己被刘科刺伤那天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痛苦的、绝望的,里面一丝光亮也无,像是永远跌入了黑暗,再也得不到救赎。
让亲人难过……他回头看向刘科,眼中的茫然一点点消失。如果枪里有子弹,小科肯定会被吓到吧,他会不会很难过。自己这个弟弟胆子太小,心又软,连安慰人都不会,在自己因为许建国而自我惩罚时,这个弟弟又是怎么过的呢,他……会不会很难过?
眼前突然闪过许多画面,陪自己喝茶到半夜的小科、给自己煲汤的小科、偷拍自己和憨包玩耍的小科、拉着自己一起玩游戏的小科……相认之后,每天每天,对方都毫无保留的依赖着自己,也……陪伴着自己。曾经总是独自熬过去的黑夜景色里突然有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明明是早起早睡惯了的人,却总是半夜出现在客厅,陪自己一坐就是很久……是在安慰自己吧,用自己笨拙的方式。
回忆的画面渐渐消失,变成了此刻刘科有些苍白的面容。
果然……被吓到了。
空枪,没有子弹。
刘科在穆修松开自己后差点腿一软倒在地上,身为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宅男,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超过他的承受力了。他借着董易的力道站稳,大步跑到程天身边,将他推离穆修手里的枪,又急又气,“哥,你当初是怎么说我的!你要是把他杀了进去了,我该怎么办!”说完又转身看向穆修,罕见的发了脾气,“爸!你把那个拿出来是要干什么!要早知道你们过来是为了做这个,我就该把你们的护照全部藏起来!是你们告诉我只是过来送许建国进监狱的,还说要一家人一起陪妈妈回去!可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想把自己全部送进监狱吗!我好不容易有了你们,你们这样……”
他渐渐说不下去,心里的后怕一阵一阵涌上,心脏仍在快速跳动着,大脑有短暂的空白,那一瞬间冒出的冷汗把衣服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就在去年,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几个月后的现在,他有了爱人和亲人,渴望的温馨安稳日子已经触手可及,可就在刚刚,这一切差点就毁了,差一点点,就只有一点点。
“还不如不遇到你们……”他抬手按住额头,眼中还留着后怕,“我一个人过好过坏都无所谓,但你们……你们既然出现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
他是个胆小鬼,怕分别,怕意外,怕身边的人受伤,怕关心的人过得不好,怕很多很多东西,最怕的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犯错却无法阻止,因为自己犯过错,才更加明白那些自以为的报复和发泄并不能换来内心的安稳,只会让人越发在痛苦里沉沦。
“小科。”董易上前抱住他,安抚的拍他脊背,“没事了,别怕,穆叔和大哥都没事。”
情绪上来得快,下去得更快,刘科摇摇头,慢慢推开他,走到程天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哥,答应我,以后别这样了。”
程天看着他因为惊吓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看着他额头的冷汗,又看一眼瘫在地上回过神后正试图爬起来的许建国,胸口胀满的某些情绪如潮水般褪去,用力闭了闭眼,突然伸臂把他抱在了怀里,紧紧的。
“哥?”
“对不起。”程天收紧手臂,将脸埋在他的肩颈处,积压了几十年的负面情绪似乎都通过那一枪全部宣泄了出去,内心在空茫之后迅速被来自亲人的担忧关切填满,在黑暗里浮沉许久的心正在一点一点挣脱自我放置的枷锁,酸涩的情绪冲上眼眶,“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肩膀上传来一点湿意,刘科愣了愣,然后用力回抱住他,抬臂拍抚他的脊背,低声说道,“没关系……发泄出来就好了,没事了。”
程天更用力的抱紧他,允许自己可以短暂的软弱。这是自己的弟弟,唯一的弟弟,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除了许建国,还有小科,不,只有小科,只有小科了……
董易看着抱在一起的兄弟俩,心里醋醋的,扭头眼不见为净。
“程天,你居然想要杀……啊!”
穆修把爬起身准备继续放屁的许建国再次扭到地上,一个手刀打晕丢到一边,然后站直身看向相拥在一起的兄弟俩,欣慰的收起了手枪。一个垃圾而已,报复的方法多的是,还不值得他们一大家子特地跑来威胁这一趟,但天天的心病太重了,必须下点重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药应该是下对了。
他摸了摸手上戴着的戒指,重逢后一直为程天提着的心终于松下些许。
卡奇安顿好沙曼老太太回来见到的就是这么奇怪的一副情景,可怕的黑头发漂亮家伙抱着弟弟不动,另两个一个扭头看风景,一个似乎在走神发呆,那个骗了人的大坏蛋则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你们这是把他杀了?”卡奇大步走到许建国身边轻轻推了推他,见他没反应,眉眼一压,叉着腰原地转了两圈,突然说道,“这样,我为你们作证,向法官说明这个人是罪有应得,你们快去收集这人做坏事的证据,到时候法官应该会给你们轻判。是谁动的手?凶器是什么?自首会适当减刑,我认识一个警长。对了,我二哥是很优秀的律师,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团队,会没事的,你们会没事的。”
穆修和董易齐齐转头看他。
“是你们动的手?两个人一起?”卡奇会错了意,皱了皱眉,又问了一遍,“凶器是什么?拿给我看看。”
董易友情提醒,“他只是晕过去了。”
“啊?”卡奇表示自己很急。
“没死。”董易指了指地上的许建国。
卡奇一噎,蹲下身探了探许建国的脖颈,抬手抹把脸,默默站直身。好、好丢人……
程天收拾好情绪松开刘科,摸了摸刘科的头发算是感谢,走到穆修身边低低说了句“谢谢”,然后看向卡奇,礼貌道,“多谢你的好意,能帮我喊护工过来把许建国抬进去吗?另外,我需要办一下退院手续,许建国以后应该不会再继续住在这里了。”
卡奇看着他隐隐有些泛红的眼眶,脑子一懵,直接问道,“你刚刚哭了?”
程天的礼貌消失了,冷幽幽看着他,不说话。
卡奇又开始不自在了,低头抽出西装口袋里的手帕递过去,眼神飘啊飘的安慰道,“给,别难过,谁还没有个坏爸爸,没事的,要相信后面会有好的家人在等着你。”
程天一愣,突然笑了,伸手接过他的手帕握在了手里,“你说得对,后面会有好的家人在等着。”这个道理幸好自己明白得还不算晚。
美人不笑的时候就已经很美了,笑的时候简直是要命,卡奇莫名觉得耳朵有些发热,恍惚间竟觉得对方握在手里的不是自己的手帕,而是自己的心脏。这想法来得太过羞耻,他左顾右盼的想要缓解情绪,无果,见许建国还躺在地上,脑子一热,干脆弯腰把许建国甩到背上背起来,磕磕巴巴说道,“我去把他送回房间关起来,你、你们歇一会,我、我让护士端下午茶过来。”说完转身风一般跑了,像是背后有谁在追赶一样。
穆修赞赏点头,“身板不错,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刘科还是有些担心程天,便走到他身边,小心的看着他,随时准备再次借出怀抱。
“蠢家伙。”程天收回视线,抬手弹了弹刘科的额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个不掺杂其他情绪的笑容,再次伸臂把人抱住,拍了拍后背,笑叹,“弟弟都是笨蛋。”
刘科愣了愣,也笑,笑几秒又装作生气的样子推开他,板着脸道,“别以为这样就能翻篇,没门,回国后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看向穆修,语气没了平时的尊敬小心,带上了一丝稍显亲昵的责怪,“爸,枪那东西又不是玩具,以后别随便往外拿了。”
懂事的大儿子,偶尔闹闹脾气的小儿子,这才是生活本来该有的模样。穆修眼中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认真回道,“嗯,以后不随便往外拿了,都听成成的。”
父子三人都在笑,只有董易心里酸溜溜的的笑不出来。两次了,抱了两次,就算是大舅子也太超过了。但……他看一眼刘科脸上彻底放松的笑意,摇头低叹一声,认命的走到一边把倒地的椅子全都扶起来,等待卡奇让护士送来的下午茶。
算了,小科开心就好。
许建国半个小时后醒了,狠狠闹了一场,程天彻底无视,心情放松的陪着家人喝了一场温馨的下午茶。又过了半个小时,沙曼家的其他几兄弟陆续赶到,在和老夫人解释过基本情况后,一起找了过来。
“可怜的孩子。”沙曼老夫人在大儿子的搀扶下坐到程天旁边的靠椅上,拉过程天的手,拍了又拍,叹气了又叹气,想安慰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说道,“怪我轻信,差点做了坏事。”
“不怪您。”程天收回打量沙曼家其他几兄弟的视线,微笑着回握住老夫人的手,温声道,“您的小儿子说得对,糟糕的亲戚每个人都会遇到,但没关系,总还有好的亲人等在后面。我现在很庆幸来了这一趟,多谢您。”
沙曼老夫人和沙曼家几兄弟全部惊讶了,“卡奇老幺那混小子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卡奇被程天夸得正有些微妙的害羞,见妈妈哥哥姐姐这么不给面子的拆台,心态瞬间就爆了,不服反问,“我怎么就不能说出这种话了,我这话说得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