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以白先生的医术,何豫本是说什么也没有理由相信文士的片面之词的。偏生面对那连番侮蔑,白先生不仅未曾否认,还在最后展现了那么样勾人的……若非本就精擅此道,一个单纯的医者又岂有可能那般……仅只一笑便轻而易举地挑勾起男人的欲望?
回想起周身先前如遭火焚的炽热,何豫几乎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却又在察觉到已身的反应后、自我厌恶地狠狠捶了下身旁的青竹。
他、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白先生虽未曾否认,却也同样没有承认,不是么?况且白先生并不会武,又不知道自个儿正在一旁暗中守着,自然只能想方设法使计逼退那五人……如此推想而下,白先生先前姿态的转变,似乎便有了个合理而符合他冀望的解释。
只是这样的想法却不仅未曾让何豫的心境有所好转,反倒还更进一步地加深了他心头的阴霾……望着前方幽然矗立的草庐,年轻的山庄弟子只觉胸口沉甸甸的、一时说不出地难受,而让他终究没能依循着理智的指示掉头离开,而是在深吸口气后就这么提步出了竹林径自走上了前、抬手轻敲了敲草庐的门出声道:
“白先生,在下何豫——”
“……何事?”
而得着的,是草庐内白先生已恢复如常的、因过于直接而稍稍显得不客气的话声。
可说也奇妙,听得白先生如此一句后,何豫原先犹自翻腾着的情绪竟是瞬间沉静了下来,胸口的压抑不再,吐息亦已恢复如常,平稳得就好像方才的一切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而那份驱使着何豫上前敲门的冲动,亦同。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傻事,何豫一时不由得万分尴尬,足足支吾了好半晌才得以勉强挤出了一句:
“我、呃,在下是来向白先生道谢的。若不是多亏了您,兄长如今只怕早已——”
“毋须客气。”
“是、是么,那、那在下便告辞了,冒昧打扰您十分抱歉……”
言罢,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的何豫已是一个转身,也不等屋中人回应便自逃难般地踏上了回村的山道……如此一路急奔,不多时,青年的身影便已彻底隐没在了山道的另一头,只留下了那虽仍回荡着却已越趋微弱的足音,和微风轻抚间隐隐逸散开的、屋中人交织着无奈和惋惜的轻轻叹息——
3
——何豫想,他大概是病了。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解释。
——若不是病了,身为男人、也一直以来都只对女人有兴趣的他,又怎会突然间便着了魔似的迷上了另一个男人?不仅总在见着对方的时候心跳大乱、气息艰难,就连平日里亦是朝思夜想、寤寐难断……他知道这天下间多有男风之事,也知道江湖上相关的谣传从不曾平息。可出生至今二十多年间,他曾经心动过的对象一直都是女人,又怎么会在一夕之间便改弦易辙、就这么转而喜欢上了男人?
而且……那甚至不像江湖上某些传言里说的、是什么至交好友长年情谊的延伸,而是在初见之日便突如其来地撞进了他心里、趁着他犹未有所觉察的期间迅速发展生根……如此这般,待到半个月前他终得因故醒悟之际,那人的身影便已牢牢地刻印在了他心版上,再不容磨灭。
回想起半个月前于白先生草庐前发生的那场风波、思及白先生一笑间似假还真的勾人风情,即便如今已是十多天过去,何豫的心绪也依旧难以平静。
——他虽不是因那一笑才动了心,可若不是那一笑,以他的性子,怕是直到现在都不会发觉自个儿心底对于亲近白先生的那份渴望……其实并不全出于景仰。
和“景仰”相比,“仰慕”二字,或许才是更为接近他内心情感的说法。
只是不论景仰也好、仰慕也好,终究也不过就是他自个儿在那一头热罢了……不说别的,尽管那日他在一时冲动之下做出了诸般蠢事,接下来的几次碰面里,白先生对他的态度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白先生不曾关切他那日突然造访的因由,也不曾好奇他后来缘何仓皇逃离。白先生只是一如既往地进屋为大黑哥看了诊、一如既往地开了药方,然后一如既往地于约好了下回看诊的时间后就此离开……而他只能怔怔看着对方来了又走,却连随便找个借口出言相留都无法。
何豫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从没有遇过像白先生这般难以应付的类型,也从没有像这样惦念过一个人——而当这两个“从没有”碰上了一块儿,最终的结果,自也只能是“束手无策”四个字。
偏生他又无法说放就放。
两人相识不过月余,察觉到这份情感亦不过十多日光景,就是有放下的一日,也不可能是在这短短的几日之间……无法可想之下,何豫便也只能强自按捺、敛藏着这份情思,然后逼着自己将心神转而放到了大黑哥的事情上头。
——说到底,这,才是他真正应该在意的事儿。
经过了一个月的治疗,大黑哥体内的毒性已尽数化解,只是因着经脉脏腑受创过重之故、平日里虽多数时候都是醒着的,身子却仍十分虚弱……不过对无意纵虎归山的何豫而言,比起一个活蹦乱跳、自己尽全力也不晓得制不制得住的江洋大盗沈黑,病恹恹的大黑哥还是比较让人放心的。故他虽对大黑哥多有劝慰,却始终未曾同白先生问起是否有能让大黑哥早日痊愈的方法,而是就这么顺势而为,一方面趁入城抓药的时候主动送信联系山庄、一方面尽可能地将时间和心神都花在了陪伴——或者说监视——大黑哥上头。
十年未见,他和大黑哥虽已走上了南辕北辙的道路,可大黑哥本就是八面玲珑之人,对虽身为擎云山庄弟子、却不惜为己舍下大好前途的何豫又谈不上有什么敌意,相处起来自也还算融洽。一个谈论这十年间家乡人事的种种变化、一个叙述自个儿孤身在外打拼的诸般经历,几日下来,何豫虽仍然无法像儿时那样将大黑哥当成兄长看待,却也多少找回了几分当年曾有过的亲近之感。
只是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二人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寻找大黑哥亡父的遗物——却始终毫无进展,自然让何豫难免有些焦急了起来——为此,他曾几度同大黑哥出言提及,却都无一例外地只换来了大黑哥的“不急”二字。在此情况下,饶是何豫心知山庄方面随时可能派人前来,却因无法同大黑哥说出真相而只能暗自心焦。
——事实上,以何豫对山庄能耐的了解,自己和大黑哥能够在陈家庄待了一个月之久而不被发现,本就已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了……毕竟,从九江到陈家庄的这一路上,他几度寻医的举动便已是再明显不过的线索,入住陈家庄后又时不时为了抓药而往县城跑,若山庄真派了人在后追缉,又岂有这么久都没能寻上门的道理?难道是常主事因看了他的信而暂缓追兵?又或是山庄内部在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想到这儿,晚饭桌前、正讷讷扒着饭的何豫虽明知自个儿回去后多半便已不再是山庄中人,心下却仍不由自主地添了几分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