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变生突然,不仅在场的长老们——便是沈老儿的亲信们——彻底呆了住,连因此脱离险境的何豫都愣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平日与大黑哥交好的一干年轻头头却非如此。便趁着堂上长老们一愣神的刹那,一众年轻人们趁隙爆起发难,却是没三两下工夫便将沈老儿一党尽数除了尽,也让已在当地横行三十年有的“丐帮”从此变了天。
包含沈老儿在内,那场“处刑大会”总共葬送了十三条性命,喷溅四散的鲜血将会堂——其实也不过就是城郊的一间破庙——的地面染得一片通红,也因而让给绑在地上的何豫被迫浸了一身的血,直到“大事”已定才在浑浑噩噩中被人扶了起来。
只是看着在众人的起哄下当上了他们的新帮主大黑哥开始论功行赏、听着大黑哥和新长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要如何瓜分到手的利益,侥幸逃得一命的何豫心下却怎么也升不起丝毫庆幸欢欣……那一刻,他只觉得周身一阵前所未有的冰冷,头一次理解到被他当成兄长看待的大黑哥和沈老儿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所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所以当大黑哥终于论到了他的功——无非也就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给当成了局中的饵——准备“行赏”之时,早已身心俱疲的何豫亳不犹豫地提出了脱离“丐帮”的要求。
为了避免“同伴们”可能的疑虑,他主动承诺将就此远离家乡重新开始、将前往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去过他期盼已久的“寻常”生活……他那过分正直的性子本就与所谓的同伴们格格不入,帮中又才刚改朝换代,自然不会有人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功臣”做些什么。也因此,在得了大黑哥的同意之后,何豫便即动身出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家乡。
——只是当了六七年的乞丐,何豫虽然对一些下九流的江湖规矩和门道颇有认识,也深知如何看人脸色,却毕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人又离乡背井的,要想找到工作自食其力自是极难……偏巧就在此时,前往九江城寻找谋生机会的他遇上了三年一度的擎云山庄招募大会,这才凭着过人的毅力与往日的经验顺利成为了擎云山庄九江分部的预备弟子。
便由这一介预备弟子做起,接下来的十年间,他一如所愿地掌握了一技之长,不仅凭着自己的力量在擎云山庄站稳了脚跟,更于今年年初正式晋升为九江分部的中层管事,说是前景一片大好亦不为过。十年来安稳而踏实的生活让何豫彻底融入了山庄,也让他将那些个不堪回首幽暗过去尽数抛在了脑后。对以身为擎云山庄的一员为荣的他而言,这辈子除结婚生子之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得着一个近距离拜见二爷他老人家的尊容、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的机会——事实上,这几乎是所有山庄弟子的梦想……或者说目标——年初的晋升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已离实现愿望的日子越来越近,却不想一个月前的一次任务,轻而易举地便将他所“拥有”的一切摧毁了殆尽。
那本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与官府配合进行的联合缉拿,自打何豫加入擎云山庄以来早已做过了无数回。可行动前夕,当何豫终于拿到此次缉捕目标——一个名叫“沈黑”的盗匪——的画像之时,那熟悉的眉眼却使本已尘封多年的记忆瞬间复苏、让他立时便认出了对方的身分。
这个“沈黑”不是别人,正是昔日被他视为兄长、亦同他有救命之恩的大黑哥。
——尽管当年的夺权事件让他对这位兄长的为人处事有了几分心寒,可他毕竟仍欠了对方一份恩情未偿,自然让性子正直而极重情义的何豫在如何应对这趟任务上陷入了两难。
若大黑哥所为多少称得上一个“义”字,他便是枉法私纵,多少也还能过得了自己心里那一关。偏生大黑哥手上性命无数,虽然有不少是江湖上出名的恶人,却有更多是家有恒产的无辜百姓……在此情况下,他若因顾念恩情而让大黑哥走脱,便是枉顾了九江分部常主事对他的看重、枉顾了那些个无辜枉死在大黑哥刀下的百姓;可若不顾私谊全力缉捕……他此番作为,又与恩将仇报何异?
只是说也无奈,还没等他寻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大黑哥被捕入狱的消息便已先一步传了过来——沈黑在何豫家乡的鄂北一带虽颇有几分凶名,却终究只是混迹江湖底层的二三流货色,又如何能在山庄手下讨得了好?事实上,山庄也不过就是提供了关于沈黑行踪的情报而已,由鄂北一路追缉来此的流影谷成员便已联合九江府衙将人逮了下,自也没有让何豫烦恼放水不放水的机会。
知晓此事后,何豫挣扎多时,却终还是躲不过内心的煎熬、以自个儿亦是鄂北出身为由前往监牢探视,不想却见着了大黑哥面色青紫,倒在牢房一角奄奄一息的样子……据牢头转述,大黑哥老早便已身中剧毒,此次之所以会给人一举成擒,便是在打斗过程中毒发倒地所致。九江府方面不是没有请大夫来看过,可寻常大夫对此无法可解,官府或流影谷方面也没有为了一个迟早要砍头的犯人重金礼聘名医前来诊治的道理。听着此言、看着牢房中与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模样全然两般的“兄长”,何豫胸口一酸,终再顾不得自身立场、做出了一个足以让他这十年来的努力尽数付诸流水的决定。
他假九江分部之名将人提出了狱,而在同常主事留书一封自陈罪愆并交代了之间始末后、就这么带着大黑哥逃出了九江。
何豫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替大黑哥尽一份力而已——能寻到合适的大夫为大黑哥解毒自然是最好;可若大黑哥终究难逃一死,那么能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歇着,也总好过在牢房中给人当成死狗一样对待。
只是他这番大胆的举动毕竟是临时起意,虽仗着山庄弟子的身分乘其不意顺利逃出了九江城,对于该何去何从却仍难免茫然……好在整个逃狱过程中一直昏迷着的沈黑碰巧于此时稍稍醒转,而在同何豫一番相认后道出了自身之所以会由鄂北一路南逃入湘的理沈黑是接到了失踪多年的生父临死前辗转托人送来的遗书、为了寻找生父留下的遗物而来。他只知道亡父将东西留在了凤凰山下,却不清楚这凤凰山究竟位于湘地何处,这才冒险到九江附近打听,不想却因而中了官府的埋伏。
听得大黑哥是为了亡父的遗物而来,何豫心下自然更多了几分同情……只是还没等他进一步问起对方中毒的始末,大黑哥便已因体力耗尽而再度陷入了昏迷。眼见情况已不容再拖,何豫遂将此行的目标定为了凤凰山,并在想方设法暂时压制住大黑哥身上的毒性后匆忙展开了旅程。
这一路上,何豫每到一个地方停留,便会打听是否有合适的医者能为大黑哥解毒,却无一例外地都落了空……也正因着如此,入了沅陵县境内、听得了白先生的名头后,尽管一些当地人将这位白先生的医术说得神乎奇神,何豫却始终未曾存有太大的期望——他之所以会往寻白先生,不过是想着那村庄便在凤凰山脚下,便是大黑哥当真没救了,兴许也还有强撑病体完成遗愿的机会……不想却因而歪打正着,真正遇上了一位有能力救治大黑哥的神医。
思及那位丰神清逸、容姿无双的年轻医者,方打药铺出来的何豫只觉心神一乱、脚下一空,足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以靠着打十四岁那年培养起的武者本能慌忙稳住下盘、躲过了当街摔成狗吃屎的窘境。
——自那日得遇白先生、并顺势于那个名为陈家庄的小村里落脚至今,也已是半个月过去了。
这半个月间,白先生已前前后后又出了五次诊;而大黑哥的状况,也在白先生的妙手回春下有了极为显着的进展——尽管白先生几次言道病患毒入脏腑,想根除至少须得一两个月光景,可如今的大黑哥不仅醒转的时间渐渐长了、面上诡异的青紫色也已淡去许多,方中所用的却不过是一些极其寻常、一般平头百姓便能负担得起的药材,「书香门第」其医术之高自然可见一斑。
可和那如神医术相比,更令何豫动容的,却是白先生的医德与为人。
寻常医者若有白先生那样的医术,就算不曾坐地起价求取重金,也少不得会摆摆架子、立立规矩,像是不弄出番作派便衬不上自个儿名医的身分一般……
可白先生虽也有不在自个儿住处看诊的规矩,对病人们却是随传随到,不管是三更半夜还是日正当中,但凡有人因急症而前去相请,他都会亳不犹豫地拿起医箱出门看诊——单是何豫待在村中的这半个月间便已遇上了七、八回——就是每三日一次在村中的坐堂,他也总会等到再没有病人前来求诊后才会收拾回家。
如此态度,便是白先生平日不论老少对人一律以“白某”自称、遣词用句亦与谦和二字沾不上边,却也从不曾予人分亳恃才傲物之感,只让人认为他言词直率、秉性真诚而已,也无怪乎邻近村落俱以“白先生”称之,而从无人言及先生名讳了。
何豫对白先生的品德和能耐自是十分景仰的。可或许是双方年纪相近、自个儿又是擎云山庄中人——尽管现下多半已被开革了——的缘故,何豫从不曾如村中百姓般将白先生奉若神明,也从不感觉对方真有那般遥不可及……无奈他虽有意同白先生亲近,但二人不过初识、白先生亦不是那种容易攀谈搭话的类型,他那满腔疑问自也极难开口。如此日积月累下,不仅他心中的好奇不减反增,脑海里白先生的容姿风仪亦只有越印越深,却是连担心山庄追缉的“余裕”都已荡然无存。
——说到底,也是他根本没想过要逃吧。
儿时的活命之恩,这番求医想来便已够偿。至多再帮大黑哥寻得其父的遗物,一切便能彻底两清;而再无了恩情束缚的他,也能重新当回一个称职的山庄弟子、带着大黑哥一起去面对各自所为应得的结果。
也不知山庄方面还要多久才会追过来?如果能多留些时间让他同白先生好好认识一番就好了……察觉自己思来想去、这心神却终还是回到了白先生身上,明明有更多事须得烦心的山庄弟子不由微微苦笑,但却是足下脚步未停、提着刚抓好的药材出了县城准备回陈家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