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竟无一人询问他考的如何。
想来是担心纪温考的不好,不想揭他伤疤。
纪温虽自觉这第一场考的还不错,倒也不敢妄自尊大,总归明日便会出榜,也不急于这一时。
在众人关心之下,纪温用过晚膳,便到了纪老爷子书房。
纪老爷子一一听过考题与纪温的作答,点了点头:“听说县试第一场大多比较简单,你答的不错,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或许旁人答得更好,总归这第一场应当无虞,后面三场仍不可小觑。”
纪温与之想法一致:“祖父放心,不到最后一刻,孙儿绝不放松。”
“你心中有数便好。”
从纪老爷子那告退,回到自己的书房中,书童阿顺连忙上前为他点燃蜡烛,小心翼翼关心道:
“孙少爷今日还要温书?”
纪温轻轻颔首:“方才已休憩过,现下精神正好,很是适合温书。”
阿顺满脸敬佩:“自从来到您身边,日日伺候,从未见您懈怠过读书,满县城再也找不出比您更聪明更努力的人了!”
纪温失笑:“一日无书,百事荒芜。这样的道理想必读书人都懂。”
阿顺立刻摇头,坚定道:“您是我见过读书最用心的人,您读的书是圣贤书,有些人读着书,却根本不配称为读书人!”
这话中带出了几分心酸与愤恨,纪温想到他的来历,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阿顺原本姓钱,出生于附近一个小村落中的一户农家,他娘是家中继室,前头还有原配所生的两位哥哥。
原本钱家家中尚有几亩薄田,虽不算富贵,好歹一家人能填饱肚子。
可阿顺的祖母偏心前头儿媳生的两个儿子,竟不顾一切,散尽家财也要送两位哥哥读书。
初时只跟着村里的老童生学几个字,钱家尚且还能支撑。
渐渐地,钱家大孙子竟真展现出几分读书的天赋,识字速度超越了村里一众同龄人,越发坚定了钱婆子想要送大孙子读书的决心!
直至一次钱家大孙子回到家中,向自家祖母抱怨老童生年纪太大,吐词不清,且学识有限后,钱婆子竟萌生了想要送大孙子到县里读书的想法。
岳池县几家较为知名的私塾均为秀才老爷所办,一位学童每年束脩需2两银钱,而钱家即使是在年节好的时候,一年到头也不过存银3两。
钱家老爷子与阿顺的爹虽心疼银子,可同样对老大十分看重,见老大确实有天赋,满心希望他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到了县城后,钱家大孙子的花销成倍增长。
今日少了笔墨纸砚,明日又缺了几本书,偶尔还需为老师准备节礼,每一项花销都远远超出钱家的承受范围。
可是没有书、没有笔墨纸砚,大孙子要如何读书?
过节不给老师送礼,万一惹得老师厌弃,大孙子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既已踏出一步,万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钱家咬着牙,卖了家中存粮,花光家里积蓄,直至再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钱婆子竟把主意打到了继室生的小孙子身上。
二孙子与大孙子一母同胞,感情向来很好,若是卖了,定会惹得大孙子与家中离心。
小孙子是继室所出,向来为大孙子不喜,倒是正好合适。
于是,任凭阿顺的娘亲如何哭喊,阿顺最终还是落入了人牙子手中,几经辗转,来到了纪家。
在纪家干了两年打杂的活计,因踏实肯干,被纪老爷子选中来到纪温身边当书童。
纪温不常出门,有了书童后,时常令阿顺出门为他采买东西,一来二去,竟让阿顺在街上与他大哥撞个正着。
彼时阿顺正怀揣着一包蜜饯,那是纪温买来送给纪念青的零嘴,一抬头,正好见着自家大哥与二三好友一起在大街上对烟花女子品头论足。
阿顺偷偷跟了一路,亲眼见着他大哥花了一两银子买了只头钗,说是要送给燕悦楼的闭月姑娘。
这一幕刺痛了他的心,对于钱家,只觉讽刺。
纪温心思细腻,感受到阿顺心情变化,温言劝慰: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迈过这道坎,就好好生活吧。认真生活的人不会被生活辜负。”
阿顺声音低沉:“我早已不在乎钱家之人,只是......我娘还在钱家,我离开的那日,我娘跪在地上求了许久,额头都磕破了,这几年也不知她该如何过活......”
纪温想了想,为他出了个主意:“钱家如此下去,只怕境况将愈发艰难,既然他们连自家孙儿都可以卖,想必再卖一个人也并非不可能。”
阿顺眼睛一亮,又踌躇道:“孙少爷,纪家可还能再买进一个下人?”
纪家的下人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若是有那爱挑事的、手脚不干净的,甚至身份不明的,都会成为不小的麻烦。
纪温并未一口答应下来,而是道:“纪家可以暂且先将人买下来,若是全叔觉得可用,可与纪家签订死契,若是不得用,这银子就当纪家借与你,日后自你月俸中扣除,人你接走,自行安置。”
阿顺喜极而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多谢孙少爷!如今在这世上,除了我娘,我再也没有旁的亲人了,纪家救了我,您救了我娘,日后您就是我的恩人,哪怕一辈子做牛做马,我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纪温双手将他扶起:“无需如此,如今你也是我院里的人了,若是不为你着想,你又如何能安心当差?”
眼中堵得慌,阿顺胡乱拿衣袖擦了擦喷涌的泪水,缓了缓才道:“我的名字是孙少爷取的,如今我娘也是孙少爷救的,能进纪家,是我此生最大的运气。”
***
处理完阿顺之事,纪温心中思绪万千。
当年自滇南之地一路行至蜀中,途中所见一幕幕深深刻印在纪温脑海里。
民生凋敝,世道维艰。
如今距离新皇登基已过七年,百姓日子明显好过许多,从前食不果腹,到如今尚有盈余,虽也有着这些年风调雨顺之故,却也不难看出,统治阶级对底层人民生活的影响。
因着这一系列思考,纪温突然文思如泉涌,直接拿起笔,开始着手写一篇策论。
直至烛光渐盛,阿顺轻声提醒他该歇下了,纪温才从思绪中回到现实。
书案上十数张纸密密麻麻,纪温却是十分遗憾。
可惜,自己所学仍然不够,不仅仅是学识不够,更在于实践不够。
今日这篇策论尚未完成,日后,总有一天,他会将之重新归整。
为着这篇未完成的策论,纪温连对县试第一场出榜之事都兴致缺缺,若不是纪勇一大早过来寻他,他甚至只打算令阿顺前去看榜。
很显然,除了纪温外,纪家所有人都对今日出榜格外重视。
纪二伯更是早早便定好了考场附近的酒楼包间,花重金选了个视野极佳的位置。
店小二上了一壶好茶,纪温独自坐在八仙桌前默默品茶,而纪二伯、纪武行与纪勇三人全都站在窗台前紧紧盯着考场门前动静。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三人早已急不可耐,纪温不由劝道:
“爹、二伯、大哥,你们坐下歇一歇吧,先喝口茶润润喉。”
闻言,纪武行当真走了过来,提起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直接牛饮下肚,紧接着又倒了一杯,喝完还嘟囔着:“这杯子有些小了,喝起来不够痛快。”
纪二伯也走了过来,很快两杯水下肚,赞同的点头:“若是换成酒就更好了!”
几人都喝了茶,纪勇也觉着有些渴了,再想倒茶,茶壶却已成空。
“杯子小,壶也小!”
......
几人喝完茶,又回到了窗台前。
不知过了多久,纪武行忽然叫了一声:“出来了!”
紧接着,窗外开始喧闹起来。
“让一让,让一让!”几名衙役拿着榜单从人海间穿过。
纪武行立时就要下楼,纪温眼疾手快,拦住了纪武行与身后想要跟上的纪勇。
“爹,我已让阿顺在下面等着榜单了,下面人多,您和大哥就别下去了。”
以免你们激动之下,手上没个轻重,撞伤了旁人。
纪武行不疑有他,甚至感叹儿子想的周全。
只是等待的过程实在过于焦心!
“这阿顺怎么还没回来?看个榜单需要这么久吗?他究竟识不识字?”
纪温无奈道:“放心吧,他已跟着我学了不少字,至少我的名字他是万万不会认错的。”
阿顺还未回来,却突然有人在下面喊道:“第一名是纪温!谁是纪温?”
纪武行、纪二伯与纪勇三人互相对视一眼,而后齐刷刷看向纪温:“温儿,他们说的是你吗?”
纪温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能得第一名,虽然感觉自己做的很顺畅,可也没想过会有这么高的名次!
他眨眨眼,略带迟疑的点头:“若非同名同姓,应该就是我吧?”
这时,阿顺终于跑了上来,还未进包间,轻快的声音已传了进来:“孙少爷,您是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