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婉扭过头,果不其然看见温寂言身姿挺拔立在竹影清风间,墨色大氅披在肩头,风卷发梢,有一种淡然清远的韵味。
忽然有点心虚,她结巴唤了声:“子……子鹤。”
温寂言嗯了一声,扬起声:“叫我什么?”
她脸微微泛红:“夫君。”
段敏见状推了推她:“愣着做什么,快过去吧。”
“可是你一个人行吗,万一晕倒如何是好?”黎婉放心不下,“要不让我的丫头先送你回厢房?”
“年岁不大,还挺会操心。”段敏难得露出点笑意,“安心吧,我方才是起猛了,歇息片刻就是。”
“那好吧。”
对方既然推拒,黎婉也不好强人所难,敛了心神朝温寂言走过去。
她走在男人身侧,问:“方才的话,你听到了?”
“是你关心那位姑娘的话,还是——”温寂言食指抵住下巴,“还是唤我夫君那句?”
难不成温寂言没听见?她悄悄松了口气,扬起灵动可爱的笑容:“自然是唤你那句。”
男人低头神色不明看她一眼,淡淡道:“清清楚楚。”
……
暮晚降临,整座道观燃起盏盏暖黄色的灯笼,从观门一路铺到古树之下,霞光弥漫中,树上条条红绸愈发浓烈,承载无数人比翼双飞的美好愿景。
云霞落天际。
反观树下,此时围绕着许许多多的男女,他们年纪不一,身份各异,唯有一处共通,那就是脸上均无喜色,每人身上都散发出浓重的压抑气息。
都是彼此生出嫌隙的夫妻伴侣。
古树之下还坐着一位只有八九岁的小小道童,他眼睛微眯,对周遭的男男女女礼敬有加,道:“诸位有何疑惑,贫道可代为解答。”
语气正儿八经的,全然不似八九岁的孩童。
黎婉好奇不已,拽了拽身旁的温寂言:“这小孩子才这么丁点大,能懂世俗男女之事?”
“修道之人,年纪大小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回道。
“好羡慕呀……”她撇撇嘴。
“婉婉羡慕这小道士?”温寂言惊讶地瞅她一眼,“羡慕什么?”
她实话实说:“羡慕他这么小就能调解夫妻间的感情,而我都已经嫁人,对感情之事却还一窍不通。”
“日子久了,再傻也通。”他翘起唇角。
“我不傻,我就是……”她半张着嘴巴慢半拍反驳。
“就是什么?”
黎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词,最终鼓着腮帮妥协道:“我就是……笨。”
身旁的男人噗嗤笑出声,黎婉见状气呼呼不再理人。
不得不说,这小道士的确有几分本事,能一眼看穿吵架夫妻之间的症结所在,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
甚至有位贵夫人抱怨自家丈夫今日冷淡异常,她怀疑对方患了隐疾,故而来问问道长还有没有救。
结果那小道士听后微微一笑,掐指算道:“夫人,您家老爷身上并无隐疾,只是在外另有新欢罢了。”
话音落下,那夫人当场怒而拔下金簪就要戳死那个没良心的男人。
男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
好一场大戏,杏留和魏刀看得那叫一个目不转睛津津有味,连自家的两位主子都抛之脑后,兴冲冲地追上前看热闹去了。
黎婉没去凑热闹,反而皱起眉头,踮起脚尖压低声音对着温寂言吞吞吐吐:“那个……子鹤,我有一事要问,你若是不便回答可以不说……”
温寂言伸手拢住她肩膀,把娇小的少女护在深黑大氅之下,语调平稳:“夫人不必忧虑,为夫并无隐疾。”
黎婉:“……”
她还没问呢,怎么就被看穿了!
“那你在外——”
温寂言料到她接下来的话直接打断:“我对夫人忠心天地可表。”
黎婉彻底没话说:“……”
也对,温寂言怎么可能去外面偷吃,他连家里的都不吃!
怎么会有这种男人!
“我说笑呢。”她讪讪。
黎婉扭过脸继续看这场同林会,继而目光瞥到一道熟悉的蓝衣身影,段敏正神情冷淡地站在一个高大男人的身侧。
那男人五官周正,身量极高,身穿与之相配的湖蓝衣袍,正低声不知与她讲些什么,从他拧紧的眉头来看,应当不是什么愉快的交谈。
男人叹了口气,来到小道士面前,祈求道:“道长,我不想与夫人和离,可她心意已决,你看可还有挽救之法……算我求你了,帮帮我吧。”
小道长睁眼看去:“这位夫人,当真旧情已断?”
段敏满脸不耐烦:“断了。”
男人满脸苦涩,只听那小道士说:“公子,何苦勉强于她?”
“我不信……”他捂住双耳,悲痛难言,“敏敏,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说啊……你说出来!”
段敏移开目光,咬紧嘴唇:“不爱而已,要何缘由。”
“金峰,别执迷不悟了。”
黎婉知晓内情,再看二人这痛苦纠缠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这时温寂言揉了揉她的发顶,目光看着远处两人道:“既然有情,何必要忍痛别离。”
“你看得出他们有情?”她讶异抬眸。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段敏分明装得那般无情,若非她早已知晓对方身患不治之症,命不久矣,定然会相信这女子是真心要弃了男人的。
温寂言道:“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她看自己丈夫的眼神分明情深义重。”
“很容易看出来吗?”她问。
“不算太难。”他平静说。
闻言,黎婉心中“咯噔”一声。
那温寂言是怎么看她的?难怪温寂言洞房花烛夜说什么等你心甘情愿那一天!原来他早就看得出来!
苍天啊,温寂言这种正儿八经言出必行的人,该不会真的要等她爱上他才会圆房吧……
可她活不长了呀。
骤觉前路一片渺茫。
她一脸牙疼问:“子鹤,我的眼睛……你能瞧出点儿什么?”
温寂言垂首与她目光相视,漆黑深邃的瞳眸意味不明,黎婉抿唇咽了咽口水,却听见男人似笑非笑说道:“婉婉眼睛漂亮,哭起来尤甚。”
太过分了!
“谁问你这个了。”
她抬起手想往男人身上捶一下,奈何力气不足,被轻飘飘捏住手腕,腕上银色小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清脆悦耳。
“打不过你。”她噘起嘴巴,“让让我。”
温寂言还未来得及开口,不远处传来噗通一声,蓦地抬眼,竟是段敏晕倒在了地上,黎婉惊呼一声赶忙跑过去。
“段姐姐?!”
先前还执拗冷漠的女子此刻一脸苍白倒在地上,名为金峰的高大男人慌张地把她抱在怀里,满眼惊慌失措。
他嘴唇颤抖着:“敏敏,你怎么了!”
黎婉停在半步之外,她心中纠结万分,不知该不该把真相告诉这个被蒙在鼓中的男人。她心知不该替旁人做决定,可是被欺瞒之人也太过可怜……
就这么愣愣看着,她说:“要不送她先去医馆瞧瞧吧?”
这时怀里的女子费力睁开眼睛,金峰紧张地揽紧她,带着哭腔:“敏敏,你哪里不舒服?”
“我……咳咳,没事。”段敏仿佛一瞬间憔悴下来,“放开我吧。”
金峰紧紧抱住不撒手,执拗道:“敏敏,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生病了?”
围观众人皆安静下来。
大半晌过后,段敏闭了闭眼,语气轻得如同落羽:“万般皆是命,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吧。”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舍不得离开我,所以才狠心要与我一刀两断,好让自己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可是敏敏,这对我不公平,你从未问过我是不是会难过,是不是会担忧。”
段敏握紧拳头:“那你要我如何,你还年轻有大好前程,我不想带着对你的爱去死,我怕你忘了我,那还不如先舍了这段感情!咳咳——”
她费力喊出这几句话,几乎力气尽失。
“金峰……情深缘浅,到此为止吧。”
金峰原地失神,片刻过后,躬身将她牢牢抱紧站起身来,目光坚毅。
“我不会放手的,缘分是自己求来的,命说了不算。”
“你不要怕,我金峰对天地起誓,此生此世,唯卿一人,绝不相负。”
“我们走,回家去看大夫。”
语罢,他大步朝前越过重重人群,抱着此生绝不相负的姑娘离开此地。久久的,阵阵叹息传来。
许是他们的感情太过坚贞不渝,周遭吵架的夫妻们都失了言语,有些默默拽着自家那口子离开,有些则坚定了和离的心,转身就走。
古树之下,竟只余下寥寥数人。
唯独黎婉站在那里后知后觉地掉眼泪,泪珠断了线似的地落,她不知自己为何哭,是感动还是难过?只是心中酸胀,觉得天道不公,竟要让有情人被迫分离。
她这人一哭起来就很难止住,温寂言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前,用拇指指腹轻轻揩去晶莹的泪珠,月亮攀上漆黑夜空,月光洒在二人身上,朦朦胧胧。
“看别人的故事都能哭,还说不是小哭包?”
“才说你眼睛哭起来漂亮,你就真给我露两手。”
“是不是听话过头了,嗯?”
他语气放得极缓,配合手上轻柔的动作,不像是玩笑,更多了几分安抚的意味在其中。
情绪上头很难抽离,她难过地仰起脖颈,细小泪珠挂在浓密纤长的眼睫,颤颤巍巍,好不可怜。
“子鹤,倘若……倘若有一天我也快死了。”黎婉小心组织措辞,生怕被看出破绽,“你能满足我最后一个心愿吗?”
温寂言格外温柔地抚摸少女柔软的头发,嘴上严肃且无情至极道:“不能。”
黎婉霎时止住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