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万一那红苗厨师只是臆断呢?鬼巫王每年向我们索取的财富,占我们花苗收获的七成。用不了几年,我们粮食就会被他们全部拿走,老人和孩子都会饿死。所以你们就行险一搏?苏荔点了点头,的确是行险。
但我们没有选择。武二郎沉默半晌,然后从蕈上飞身跃下。次日太阳升起,在蕈子林休息一晚的队伍仍和往常一样出发。乐明珠戴上面纱,被花苗人簇拥着乖乖走在队伍正中。
武二郎仍是那么神采奕奕,气焰嚣张。苏荔看起来更是容光焕发,只有程宗扬一脸倦态,强撑着困意牵住马匹。
他一晚上都没睡,好不容易从蕈上下来,武二郎拍拍屁股去睡觉,他还得坐在篝火旁,把身上和衣上的黏液烤干,免得整件衣服都黏成一团。中午时分,众人已经走到蕈子林边缘,那些树木一样林立的巨大蘑菇渐渐从视野中消失。队伍停下来休息,程宗扬打了个呵欠,随便找了处草丛倒头就睡。朦胧中,一只凉滑的手掌抚过脸庞。
程宗扬摇了摇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具香软的身体上。凝羽盘膝坐在地上,自己的头就枕着她的大腿。她脸色依然苍白,目光却温柔如水。凝羽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她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对于不喜欢的人,她冷若寒冰,丝毫不假以辞色。如果喜欢,她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义无反顾地迎向前去,即使飞蛾扑火也绝不后悔。药吃了吗?吃了。
凝羽淡淡道:我已经好了,不想再骑马。程宗扬伸了个懒腰,一面留凭地呼吸着凝羽身上的体香,骑马省点力气,医生交待过,不能让你劳累。你每天牵马怎么可以?我自己能走。程宗扬道:我是怕你撑不住跌下来,才牵马的。
商队有的是马,黑珍珠性子温顺,你来骑吧。我换一匹就行。说着程宗扬笑了起来。笑什么?我在想。别人都说你是冰做的,其实,你是腊做的。是吗?没错。她像腊一样,看似冰冷,可一旦燃烧,就软化下来,直到融化如水,将自己燃烧殆尽。
想起乐明珠昨晚说的,凝羽真元被人刻意激发榨取,以至于给身体造成无以弥补的伤害,甚至损及生命,程宗扬不禁一阵怜惜。他现在才明白,武二郎把西门庆称为西门狗贼是有道理。
那狗贼也太过分了!武二郎晃过来,昨天答应我的事没忘吧?不就一匹绢吗?云老哥!行了!二爷自己去挑。说好了啊,帐可都是你的!武二郎走过去跟云苍峰攀谈起来,一边说,一边远远指着程宗扬。
跟武二郎接触越多,程宗扬越发现这家伙跟传说中好汉的差距,不啻于天壤之别。眼前这个武二郎与其说是英雄好汉,不如说是个充满英雄气概的大无赖。这厮像英雄一样耍起流氓来,比谁都狠。
程宗扬忍不住朝乐明珠看了一眼,有空要问问她,武二郎跟潘金莲那一腿究竟是怎么回事、休息过后,一行人离开蕈子林。过了蕈子林,外面来的商队一般是走山路,沿着山脉盘旋进入南荒大山。
朱老头却一指横在面前的山梁,走这条路!祁远等人面面相觑,石刚道:老头,你眼花了吧?
俗疋里哪儿有路?朱老头不以为然地说道:开条路就是了。你以为南荒这些路都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都是走出来的!众人都倒抽了口凉气。
朱老头说得轻巧,可开条人马都能通行的路哪有这么简单?要是路这么好开,南荒早就挤满了人。易虎猿臂一伸,摘下背后的尖枪,横里一推,将那些巨大的蕨叶推开。易彪接着上前,将蕨叶齐根砍开。
云氏商会的护卫后面跟上来,众人一起动手,易虎用尖枪撑起蕨叶,易彪挥刀砍断,后面的挑开纠缠的蕨叶和藤蔓,清出空地,相互间配合默契。不到一盏茶工夫,就清出一条几米深的路径。怎么样?
这不就有路了?已经到了这里,朱老头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程宗扬道:这样效率可不高。这么吧,所有受伤的兄弟们都退下来,没带伤的分成三组,每组五个人,一刻钟一换。干一刻钟,休息两刻。怎么样?云苍峰点头同意。
他们十三个人,商馆这边补入吴战威他们三个,谢艺将衣角液到腰里,说道:算我一个。卡瓦和另一名轻伤的花苗汉子也要加入,程宗扬索性把那几名牵马的奴隶也编进来,又叫上武二郎,把人分成四组,五六个人同时动手,轮番开路。
谢艺跟武二郎是两个极端,路上有什么为难的事,他总是不作声地过来帮忙解决,而且态度从容温和,没有半分施恩的样子。相比之下,武二郎的嘴脸就不止是丑恶了。
这厮气焰嚣张不说,而且好吃懒做,一贯的偷奸耍滑。听到让他干活,就满脸的不情愿,但当着苏荔的面也不好发作。武二郎走过来,悻悻道:你小子就抖吧,让二爷给你当苦力!
二爷这身分能给你干开路的活?程宗扬不理他的话,他没有按众人的实力平均分配,而是把武二郎、易彪、易虎、吴战威和谢艺五个人放在一组。
吴战威和二易没什么说的,他们三个人都是老江湖,下手又快又准,谢艺看似从容,手底却丝毫不比他们慢。
他们几个干得飞快,武二郎偷了会儿懒,也被激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挺身双刀挥舞着,犹如一条巨蟒在丛林中游动,所过之处蕨叶四下纷飞。
四组之间实力不均,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不过三五里的山路,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才上了山梁。
祁远没有被分到开路的队伍里,但他闲不下来,也前后跟着帮忙。好不容易登上山梁,他抹着汗道:朱老头,这该往哪儿走了?
朱老头煞有其事地把手搭在眉棱骨上,眯着眼看了半晌,嘀咕道:这不对啊,怎会找不到呢?祁远苦笑道:老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要是领错路,咱们这一下午的力气可都白费了。
我老祁还好说,要让武二爷知道咱们还得折回去,他能把你生吞了,都不带醮酱的。找到了找到了!朱老头昏花的老眼立刻放出光来,那不是有条路!
莽莽群山间,依稀能看到一条小径在叶海中时隐时现。众人拚足力气,一路赶过去,终于在天黑之前,踏上那条裸露着红土的小径。这一条路硬砍出来,连北府兵那些铁打的汉子也疲惫不堪。
朱老头道:进了山坳有个村寨。到了那儿,火塘、床铺、热水,样样都有!往后你们再走到这儿,可要记住了,这是俺朱老头给你们指点的。石刚脸上沾满绿色的树汁,他喘着气道:拉倒吧。
这路谁他妈再走,谁是小妈养的!说归说,这会儿对他们这些疲惫的旅人而言,床铺和热水的诱惑比每人送个美女更来得强烈。
众人拚着最后力气,催动马匹,朝朱老头说的村寨进发,那些花苗人却停下来,不再往前走。程宗扬过去询问,苏荔只说她们要在这里露宿,明天一早再与他们会合。既然有村寨落脚,何必再住荒山野岭?
程宗扬劝了一会儿,苏荔却异乎寻常的坚持,一定要在山里露宿。程宗扬见她们说得认真,也不好再劝,约好日出时一同走,才匆忙去追赶队伍。
小路上裸露着红色的泥土,路旁的枝叶还有被砍过的痕迹。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走了两天,终于遇到村寨,想到今晚就能靠着火塘,住在有顶的房子里,众人都振作起精神,加快脚步。
武二呢?在花苗人那儿呢。吴战威笑得一脸暧昧,我看那家伙五迷三道的,不会是跟花苗的女族长有一腿吧?何止一腿?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不管他,咱们走。前面有人道:嘿,这有个草结。祁远神情陡然一变,什么草结?这儿呢。
昏暗的光线中,能看到路旁立着半截干枯的树干,树干上悬着一圈干草结成的草环,模样丑怪,上面斑斑点点,彷佛沾着血迹。***云苍峰闻声也赶了过来,和祁远一样脸色变得难看之极。
朱老头吆喝道:走啊走啊,进了村子好好歇啊。祁远把朱老头从驴背上拖下来,拽到路旁,压低声音道:看到了吗?朱老头瞅了瞅,哪个死孩子编的?手还怪巧呢。
祁远恨不得去敲朱老头的脑壳,又忍住了,那是四凶煞!啥?云苍峰道:这村子不能进。挂了四凶煞的村子,都是跟人有血海深仇,外人进去就出不来。你说这个?
朱老头毫不在意地说道:假的。唬人的。祁远和云苍峰下巴险些掉下来。哪个村子敢拿四凶煞吓唬人?
这村子我来过没有二十趟,也有一百趟。朱老头胡诌道:你看我不是还好好的?程宗扬摇了摇头,难说。别担心,朱老头嚷着去找他的驴,出了什么事都包在我身上!
你担得起吗?程宗扬无奈地追了过去。这村寨看来跟南荒的普通村寨无异,村前闲了几片荒地,种着些稻黍,村后就挨着山峰陡峭的石壁。
村里居民并不多,听到人声,家家户户都闭了门。路上遇见几个居民,他们也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视若无睹地与商队擦肩而过。
村里的人身材普遍不高,黝黑的皮肤又干又瘦,用黑布包着头,沉默寡言。祁远陪着笑脸上去攀谈,可无论他用六朝语还是南荒蛮语,那些人都面无表情,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让他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老头,你说的火塘、床铺、热水呢?再走走,再走走,朱老头敷衍道:前头说不定就有。说不定?石刚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是坑我们呢!石头,你别急啊。
大爷啥时候坑过你?吃个果子,大爷还惦记着给石头你留一半。天地良心啊。说到果子,石刚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呸!那么大的虫眼给我留着,你还有脸说!
祁远低声道:程头儿,这朱老头可够滑的。废话。跟秦桧、吴三桂一口锅里吃饭,能喂出什么好鸟?程宗扬打定主意,到了白夷族,立刻让这老家伙卷铺盖走路。正说着,山路上走下来一个老婆婆。那老媪一身黑衣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提着个篮子。
她看着五、六十岁年纪,满脸皱纹,一头黑发却像少女一样乌黑发亮,整齐地体在脑后,挽成一个大髻。
走在前面的吴战威迎上去,用蛮语里的大娘称呼道:莫依,这村子里有没有住的地方?老媪开口却是纯正的内陆语:你们是从六朝来的吧?要住的话,我家里有大房子,尽够你们住的。
吴战威喜上眉梢,跟老媪攀谈几句,回来笑道:咱们运气不坏。这老媪是从山外嫁来的。丈夫死了,又没有儿子,空留了一幢大屋,就她一个人住。我跟她说好了,借她家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程宗扬、云苍峰、祁远相互看了一眼,两个常走南荒的都犹豫着没伉声,程宗扬道:住!
咱们二十多条汉子,还怕她一个老太婆?祁远不作声地打开行李,翻出一套用来生火的火石火镰,过去聊了几句,回来道:那老媪姓叶,是北边来的,在村里住了三十多年,说的都靠谱,住的地方也离这儿不远。去看看吧,住不下咱们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