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亭怫然看着它蓬松的毛发和半张的翅膀,怒视半晌,忽然又失笑。他想起少时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清晨被野山鸡搅了一场好梦,便任性起来,叫上师兄漫山遍野地捉鸡。师父见了连声怒骂,斥责成何体统,习武不是为了做这种鸡飞狗跳的蠢事。可烤好了山鸡,吃得最多最停不下来,还要数他自己。
笑声从胸腔里荡出来,鹧鸪反而怕了,倏忽展翅飞起,摇摇晃晃落在了对面的树枝上。
陆云亭扔开被褥,朝它道:“这还差不多。”
说罢回头,才发现哑奴没有在房内。床脚的小凳子上摆着一铫子水,壶口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一看便是刚烧好不久的。陆云亭自己掺了点凉水,洗漱好了,又走到桌前椅子上坐好,挑挑拣拣地看桌上的东西。
蜡烛余温犹在,仔细一闻,还有香墨的气息。纸墨倒是收拾回去了,陆云亭再拨出来,数了数,果不其然,帛宣又少了一张。哑奴在这上头确乎尽心尽力,就连昨夜鏖战之后,也不忘追踪鬼师的行迹。陆云亭却稍稍发起了愁,毕竟驭鬼的道具有限,这般只进不出地用下去,恐怕最终难以为继。
他心里想着,心不在焉地提起茶壶盖子,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便漫了出来。
恰好是君山银针。
陆云亭怔了怔,只觉心里头也被染了些清茶的涩味。
蒙湖离荆楚一带不远,此地居民又爱品茶。远近闻名的好茶,恰好便是君山银针。适逢秋茶季,远一点的集市街坊里处处有商人在挑着茶叶卖。要弄一壶茶水泡着,实在再简单不过。
可是,陆云亭想,师兄也最爱喝这个。
那一点念头在心里发了芽,便总是要冒出来戳一下,令他又是惶恐,又是虚怯。
——世间哪有这样多巧合。
哑奴上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碗汤。陆云亭如梦方醒,放下茶盏,抬起头看着他。哑奴面上没有别的表情,眼眸里却流露出了欣喜。
陆云亭心道,有什么可欢喜的。却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探头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哑奴道:“药膳,作早餐。你有力气下床了?”
陆云亭嫌弃道:“难怪闻起来就是一股怪味。”
哑奴抿了抿嘴,道:“良药苦口,吃了补元气。”
站着说了两句话,陆云亭又倦了,便坐下来。哑奴将药膳放在他面前,他愁苦地瞟了一眼,不情不愿地拿起调羹。哑奴眼中笑意更深。陆云亭忽道:“等下。”
哑奴望着他。
陆云亭道:“你抿嘴的时候,都是在笑吗?”
哑奴怔了怔,笑意也敛了,大抵是不知道如何作答。陆云亭仰起头道:“哪有人这样笑的,都不多动动,太偷懒了。”
哑奴叹了口气,道:“先吃吧。”
陆云亭道:“烫。”
哑奴道:“我专门等没那么烫了,才端上来的。”
陆云亭哼了一声,斗气似的,把调羹凑到嘴边碰了碰,再张嘴。哑奴看着他的动作,等他喉结微动,咽下去了,终于放松神情。陆云亭再舀起第二勺,含住了不动,半晌,皱着眉毛吞下去。
哑奴问:“怎么了?”
陆云亭道:“明明就烫。”
哑奴不信,伸手去取调羹,打算自己尝尝。陆云亭按着不放,带着愠怒道:“你不信?过来。”
等人终于到了跟前,陆云亭站起来,捏着哑奴领口便亲上去。说是亲,其实更像是撞,嘴碰着嘴,又带了些力度。接着唇瓣也自然而然地张开了,舌尖在吻里辗转。药膳明明微苦,这样尝起来,却显得甜。
陆云亭亲了一回,再稍稍分开,靠着哑奴的脸低声道:“确实不烫。”
鼻息还在交缠,这样近的距离里,他黑而亮的眼眸熠熠发光。
哑奴微微一哽,道:“胡闹。”
“我是在骗你。”陆云亭道,“哑奴,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的时候,就不丑了。”
哑奴把手放在他的背上,不着痕迹地抱住他。就像蒋子骞少时在九叹峰顶的雪地上,也这样轻柔地抱起一只翅膀受伤的鸟。陆云亭想了想,又道:“不对,你平时的时候也不难看。脸上的疤虽然多,但看习惯之后,也没什么了。”
过了许久,哑奴道:“既然不烫,就继续吃吧。”
“好。”陆云亭道,“我先吃,你稍微准备一下。等我吃完,我们也该上路去九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