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声音幽幽道:‘那日在福威镖局见到你,你已经受了重伤,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你什么师傅师娘小师妹,都围着你的林师弟呢,可曾管过你?我将你带来,帮你敷药疗伤,难道对你不好?你却要恩将仇报。’
令狐冲心想这么说来是师傅师娘救了我,小师妹也必定平安了。他心中一宽,觉得大不了一死而已,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埋骨此处也无人惦念。想到此处又有点难过,嘴角露一丝自嘲
那人模模糊糊看在眼里却以为是在嘲笑他,怒道:“你内力全无,即便我有伤在身,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当真如此恨我,想与我同归于尽么?”
他言下竟似有几分伤心之意,令狐冲哈哈一笑,“同归于尽倒不是我所愿,若与你这下流的淫贼死在一处,只怕到了黄泉里都洗不干净。”
那人沉默片刻,劲力贯于足下,赤`裸的足尖碰到青年胸口温热的肌肤,他心中明白只要一发力,这青年便会筋断骨折变成一具死尸。
青年的心跳十分微弱,他几乎难以辨别,反而是自己心脉突突跳动,只等这一脚落实下去,血液即刻要喷出胸腔。他心里一片茫然,曾以为可以撬开这坚硬的外壳,怎么也没想到裂开坍塌的却是自己的心。
他犹豫多时,低低笑了几声,喃喃道:“为什么。”像是在问令狐冲,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岩壁上似有回音,纷纷在感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身形随着那些回音慢慢后退,像来时的游魂,渐渐融入无垠黑暗当中。
流萤悄无声息在令狐冲身旁飞掠,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静谧,从不曾有人来过。
令狐冲犹自惊疑,听到墙上机关咯吱咯吱转动,只觉脚上锁链一松,却见脚腕上两枚紧紧咬合的铁圈竟自动松开。他翻身坐起,大喜之余不敢再多逗留,还是有些担心那神秘的男子会突然回来,披了地上的毯子,一瘸一拐摸索着寻找出口。
他初时见到那只流萤,猜想这个地方总有出口通向外面,边上有岩壁,也许是荒郊野外一个洞穴,才有这样的野虫乱撞进来,他身上也没有火石,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一个蒙蒙的亮点,迎面撞上山风的呜咽,一时间惊喜交加,足下一软竟然从高处跌落,身体在草丛中翻滚了好几圈,才被树木一挡落到实处。
头顶是漫天繁星,山风吹得肌肤沁凉。他心思一松,眼前发黑晕厥过去。
昏沉中那些星光全都化成流萤纷纷坠堕,岳灵珊美目盈盈看来,他心中迷醉,低声唤道:“小师妹……”眼前蓦然闪过一张染血的面具,他一身冷汗惊呼坐起,头痛欲裂,身边喧闹不休,明亮的光线透过眼皮刺激得他几乎流泪,慢慢睁眼却对上一张放大的中年男子面孔,那男子惊叫一声,倒把令狐冲吓得不轻。周围立时围上来一群人,都是猎户模样打扮,见他醒来,对着他指指点点。
令狐冲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除了那块毯子并无寸缕,编了个借口解释道:“我是来福州投奔亲戚,不料半路遇到山贼,抢了盘缠银两,还怕我报官,就把我脱了衣物扔进此处让我自生自灭。”
山民淳朴,见这青年并非贼眉鼠目,身上又有无数伤痕,心里先有了六分同情。送他些蔽体的衣物,叮咛他以后行路小心。
令狐冲心中感激惭愧,问了路辞行赶往福州城里。他不再闻那熏香之后功力恢复了五六成,身上伤痕已大都无碍,想到那晚自己在林家老宅大门口昏迷,多亏了师傅相救,他老人家大概是还念着旧情,自己却不明不白消失了这些日子,总要到他面前好好痛哭谢罪,求他还认回自己这个徒弟。
此时天色已黑,好在他来过一次,也算熟门熟路,转了几条街巷,看四下无人,提口气跃进那间大屋墙内,四周静悄悄不见人影,这宅子倒似空了。他心忖莫非师傅他们一行有什么急事,已经离开此处。转头却见西厢窗下赫然映着两人的影子。
他一眼看去却并非师傅师娘,悄悄附到窗下,听里面说话声音熟悉,似乎是华山的两个弟子。
却听其中一人道:“师傅他们现在不知到了哪里,何时才会派人来接应。”
另一人接腔道:“我也等得好心急,天天在这里对着八师兄的棺材,有些骇怕。”
令狐冲心中惊道:“怎么……八师弟已经死了?”几乎便要推窗进去问个究竟,那人下一句却让他气血上冲,生生停住了动作。
“想不到大师……唔令狐冲这般心狠,师傅师娘救他回来,他不感恩也就罢了,八师兄与他感情不错,居然也被他一剑杀了。”
“师傅说那人入了魔道之后性情大变,这次大概是为了什么辟邪剑谱,竟连师兄弟情谊都不顾了,林师弟也险些被他害死。”
两人啧啧几声,他们功力尚浅,浑不知令狐冲在外面,提到辟邪剑谱,更是说得起劲停不下来。令狐冲却已完全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脑中嗡嗡作响,心道师傅又怀疑我了……先是紫霞秘籍,再是辟邪剑谱,六猴儿,八师弟……林师弟……小师妹她难道也是怀疑我了?
他心头如遭雷击,茫然起身碰到头上窗棱,咚一声额头剧痛浑然不觉,里面二人大喝:“是谁?”灭了烛火闪身出来,看清他面容齐声惊呼:“大师兄!”“令狐冲!”
面前的青年着了一身山民的短打,形容虽然消瘦,但身量颀长面目英俊,不是令狐冲又是谁。
令狐冲失魂落魄,见两个师弟一脸惊惧鄙夷望着自己,心中酸涩难过,苦笑道:“我这几日,都不在城里……八师弟并不是我杀的。”
那二人对望一眼,都不做声,心想你当然不承认,不过知道这昔日的大师兄学成了魔教的武功,要杀他们二人易如反掌,还是别激怒他为妙。
令狐冲知道与他们说也无用,气恨之余却也无法可想,转身欲离开,背后一人忍不住问道:“你要去找师傅么?”
令狐冲不置可否,身形已在院墙之上,几个纵跃便无影无踪了。他落地时内腑巨震,满心悲苦喷出一口血,愣愣望着地上清冷月色,心想我不如给那人一脚踩死了……
那个人,那个人……
他打个冷噤恍然回神,觉得那人才是夺剑谱下毒手的最大嫌疑,这其中或许是有一件大阴谋在,若要证明自己无辜,只有去把那人再找出来,才能与师傅说明了这几日的去处。他想到那个神秘的男人,心头隐约有些寒意,但死便死了,可不能背着污名死得不明不白。
他决心已定,站起身来挺直了背脊,望着远处那间福威镖局的飞翘屋檐,那里悬挂了一轮皎皎明月,与他冷冷对望。心想明日或许该去城里酒肆,舀些酒水暖肠,再去想来日不迟。
不管以后大幸大劫,不管前路如何,悬崖也好险浪也好,总要继续往前走的。江湖中事,可不就是这么纷扰芜杂,如同风来云往,从无片刻顿歇。他是江湖人,更是平凡人,亦不能幸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