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浮黎
不知道何时起,忘川边上就有了一座桥,又不知何时起,桥上就有了一位老妪。她每日只是搬一把椅子,坐在桥边上,身边放着一个桶,每遇到一个前来的灵魂,就递给他一碗忘川水熬煮的汤。
一开始,谁也不愿意喝那又苦又涩又黑黢黢的汤药。慢慢地,这些鬼魂们开始知道这汤药的好处。
喝了这碗药,就会前尘尽忘。那红尘中挣扎浮沉的苦,那俗世里藕断丝连的情,割舍的,不愿割舍的,只要这碗药一滑过喉头,就都抛到了脑后。
多好呀。这些鬼魂们纷纷说,从那枯瘦的手里接过一碗碗又苦又涩又黑黢黢的汤,一饮而尽,无牵无挂,各自奔赴前程。
时光流转,又是数千年。
这天人魔三界都变了模样,唯独这生死之间的一道忘川,这忘川之上的一座奈何桥,还有着桥上的一位老妪不曾有变化。
冥府这一日又要尽了,鬼魂们长长的队伍到了尽头,老妪如往常一般盛起一碗浓黑的汤药,递给最后一位即将投胎往生去的孤魂。
“来。”她说,陈旧的声音像是生了锈。她一天要见千万个灵魂,对每个灵魂都只说这一个字。
喝与不喝,她从不强求。但没有一个鬼魂,熬得过几十世的回忆。他们不过是人的魂魄,受不了这般沉重。
然而这一个灵魂是不一样的。
那一双白皙素净的首接过粗粝的碗,略略一顿,就把这碗热汤浇在桥边的曼珠沙华上。
老妪终于抬起眼,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前来的灵魂,等她昏花的视线与这个灵魂的眼光交错时,她认出了这个灵魂。紧接着,她叹了口气:“是你。”
“是我。”那个灵魂说,微微一笑,刹那间,昏暗的奈河桥头似乎都被他这一笑照亮了般,曼珠沙华都耐不住蠢蠢欲动,娇艳欲滴的花瓣讨好地往他的衣角倚靠。
“还是不喝么?”她问,终于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自己究竟见过这个年轻人多少次,她也实在记不得了。她的年龄已经很大很大,许多事情都不在往心里去了。这么多鬼魂,若是她每个都要瞧上一眼,那他们脸上的苦闷,怕是能叫她即刻失明。
“不了。”他微微摇头,踏上了奈何桥。曼珠沙华们留不住他,竟难过得直落花瓣。
不过走了几步,他的身影就被忘川上弥漫着的大雾淹没,从桥的这一端已经见不到他了。
最后一个孤魂也走了,老妪从椅子上起身,提起那一桶忘川的水,往冥府的方向去。
每一个不愿遗忘的灵魂,大多是有未竟的心愿,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为了什么呢?
老妪往上看了看冥府灰蒙蒙的天际,仔细地算了算,她初见这个年轻人不久前,恰好有两个妖魔闯了天界,三界都为之震动。而后不久,这个年轻人就站在忘川河畔,跟着过桥的鬼魂们,慢慢向她靠近。
“请问这汤有何用处?”他问。
她不答,只把一碗苦涩黢黑的汤递到他面前。倒是他身后的那个鬼魂说:“小兄弟,这汤啊,叫孟婆汤,喝了你就什么都忘了,可以安心去投胎了。”
“原来如此。”那人说,“多谢您的好意,有个人我不能忘,这汤我不该喝。”
直到这时,她才抬头看了一眼这个鬼魂。只一眼,她就知道他并不是凡人。容色是极美的,只是那魂魄里带着几缕墨黑,怎么看都隐隐不详。好在每轮回转世一次,他魂魄中的黑色便浅一分。
直到这一次,他的魂魄已经变为纯白。
走过这一遭,这九天之上的神明该归位了吧。她想。把这一桶忘川水熬的汤药浇在岸边的曼珠沙华上。河水被这些焦渴的花儿们很快吸入根茎中,了无痕迹。
忘川的另一边,是无尽的虚无。
你会在这里看到许多幻境,若是被哪一个幻境迷惑,走到那里去,就不能到达真正该投生的地方。但浮黎从未被迷惑过。他的眼睛,看不到幻境,只能看到这迷雾之后阴森焦灼的河岸。
这虚无的尽头,是生的彼岸。
三千年,他已把这路踏遍了,把这不平的意磨尽了。他几乎走遍这人间的每一个角落,历经了所有的悲欢离合,却还是不能抹平最初的心。
子夜刚刚过去,人间夜色深沉。铺天盖地的大雾笼罩着沉睡中的城池。又一次轮回即将开启。
他站在这家人的门前,漫不经心,直到他看到了那个男人。
“沧昊?”他听见自己虚无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男人点头:“好久不见。”
他笑,嘴角一抹苦涩,道不尽的万千滋味:“想不到还能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我真的以为你死了。”魔物说。
“我也以为我必死无疑了。”他轻轻地说,入魔后,他的寿命所剩无几,上天界时便已存了必死的决心,他曾以为天雷劫会是他的终结。然而命运似乎还不尽兴,再度醒来时,他已在忘川河畔。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