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那一刻他自己怎会想哭?那一刻他怎会不想看见他哭?
是谁的情还未了?是谁的情再难了?
C30安能久馨香
穆达的伤势严重,亏得医官及时用稀有药材吊住了性命,只是昏迷不醒。军中医官镇日皱眉叹气,要知道这命可吊不了多久,待那一口气出完,也就到了大限。那个时候谁也救不回来。
“皇上恕罪,微臣无能,穆达将军的性命,怕是保不住了。”医官磕头如捣蒜,断断续续道。
凤曦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平淡道:“你退下吧。”
穆达一旦身死,与西番誓约立时土崩瓦解,更遑论领兵攻进长安夺回万里河山,夺回他原本至尊的位子。
现下看来,穆达身死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
待医官走後,他似是极其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半阖凤目,两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冉冉佛手香烟里,听得他清朗如玉嗓音缓缓流泻出来,似一条潺潺小溪。
“这皇位,本就是朕欠了长乐叔叔的。耀光年间,皇爷爷册立的太子便是长乐叔叔,只因那年他征讨南蛮,中了蛊术不知所踪。一晃三年,朝中不可一日无後,长乐叔叔那个时候还没有孩子,於是,像天上砸馅饼一样,这皇太孙的位子就落到了朕头上。”
这样的宫闱秘闻,年轻的小川是不清楚的。所以他也有些紧张地瞧着凤曦,一是出於好奇,二是,他猜不透凤曦说这番话的用意。
疑心生暗鬼。
小川觉得紧张,是不是因为他心虚?是不是因为他就是重伤穆达的始作俑者?
“父亲本为长子,可惜早逝。母亲思念父亲……也在我八岁那年追随父亲而去,我从小就在皇宫中跟着皇爷爷长大……”
也许是不经意回忆到了一些童年旧事,凤曦的语调有些感伤,但在谈及母亲时,他的目光倏然亮了,“自从被册立为皇太孙,我的身边围了好多人,他们都带着一种贪婪的眼光看着我。等我长到十四岁,他们的目光收敛了,但我知道那目光已经变成更为可怕的贪念藏在心里……所有接近我的人,无一不是想从我身上得到好处。他们敢下一分的赌注,是因为想要十分的回报。”凤曦冷笑一下,“这其中最厉害的,大概算是你父亲。”
小川的脸色变了变,慢慢咬住了唇,默不作声地看凤曦。
“我本来不怎麽想娶他的侄女,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当年失踪的太子居然回来了。朝野震动,举座皆惊。你说,我的皇爷爷他会怎样选择?”
一个是曾经喜爱的儿子,一个是现在疼爱的孙子,老皇帝手心手背都是肉,掂掂这个,看看那个,摇摆不定。
这就给了群臣上下其手的机会。
凤曦用嘲弄的口吻叹气道:“那时候你父亲深得皇爷爷欢心,权倾朝野。为了不被皇爷爷抛弃,我只好娶了你表姐……秦相爷真恨不得自己的儿子变成女儿,这样才好把我给栓得牢牢的。”他又用调笑语气接道,“不过,他若敢把你嫁给我,能栓我一辈子也说不定的。”
小川扭过头去,手指却耐不住绞紧了衣衫下摆。
凤曦也不在意,眉眼半开,故作幽怨一叹道:“人说家贫思贤妻,奈何贤妻不思我。”
这些假假真真的话语,凤曦兴致好时常常说来玩笑,过後却像云烟一般消散,怕就怕当了真,动了心,乃至於一败涂地。
然而这一次,凤曦并没有迅速转开话题,他凝视门外阴沈的天空,声音也像天空一样捉摸不透:“就算誓约不成,这个位子朕也要同长乐叔叔争到底的……”他幽幽道,“过几天,朕自会放你和狄春水离开。”
小川惊跳起来,惶声道:“你说什麽?”他脸色发青,手脚发颤,如遇雷霆。
凤曦难得温和一笑:“家贫哪敢留贤妻……”他转过脸去,声音蓦地清越凛冽起来,“来日若能攻入长安城,朕也只当不曾认得你。若是……败走麦城,朕也不要你来坟前上香。你跟狄小侯爷好好过,那家夥很有些小聪明,相信能护你周全。北方要起战火,朕看你们便去江南罢。”
年轻的皇帝从未显露出如此温怡的口气,他一句接着一句,连抢白的机会也没留。话说完了,小川好像才从梦里醒转过来,木然道:“穆达是我害的,杀人偿命,这很公平,我不要你假好心。”他十指平平往外抓出,攥紧了又收回,尖声笑道,“陆凤曦,你凭什麽决定这一切?你凭什麽?”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在对一个天下最深沈冷酷的男人说话,也忘记了这男人恰是最最不能招惹的那一位。他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毛发耸立,爪牙箕张的小动物,明知道反抗没有用,却仍然绝望又激烈地控诉。
“因为……”凤曦的语声戛然而止,因为什麽呢?
有什麽东西呼之欲出,有什麽感情压抑在胸口,只等一声令下便全然淹没他。
这七年来的绮思与龃龉,怨恨和温情,背叛和顺从自脑海一掠而过……有些话在耳边“嗡嗡”直响,凑近了却什麽也听不清……
为什麽呢?为什麽?
为什麽平白无故对狄春水恨得咬牙切齿?为什麽在小川的房间想起那幅画?为什麽容忍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为什麽要在生死决战之前放走他?甚至为什麽还留下狄春水的性命?
凤曦的思绪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被门外欢快的脚步声打断了。
“少爷,少爷,药熬好了!我找了你一圈,可算找着你啦!”秦歌带进来一阵清鲜的风,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托盘,托盘上卧着白瓷碗。
碗中呈乳白色,泛着晶莹的水光,细细闻起来,有隐约奇香钻入鼻端,瞬间散进四肢百骸,只觉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秦歌再开心,也看出来这两人之间气氛有异,不容第三人置喙。他悻悻放下了托盘,不忘趴着门框边缘嘱咐一句:“少爷快趁热喝吧。”
秦歌忙不迭地退出了,依旧剩下两个人沈默相对。
思绪中断,凤曦一时间有些迷茫,小川嘴角带笑,伸手捧起了那只白瓷碗。手指纤长白皙,白瓷温润,碗中莹洁如玉,看起来说不出地赏心悦目。
他捧起这只碗,就好像捧起了一条最宝贵的生命。
凤曦怔怔瞧他,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他头一次猜不透小川的心事。
小川走到穆达的床边,白瓷碗口已经挨着了昏睡老元帅的唇边。凤曦心里一震,骤然起身去拦他,口中道:“你这是什麽意思?”
“杀人偿命。”小川的嘴角绽开一丝绝美的笑意,像那雪上之上盛开得最高绝的雪莲花。
凤曦死死扣住他的手,自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是你的药。”
小川抬起深不见底的眼瞳与他对视,凤曦好像看见了两口幽闭多年的深井,只在最底部映出了他的一点影子,哪怕就这一点影子,他也不敢与自己对视。
小川突然笑得很讥诮:“你其实希望我把这碗药喂下去的吧。”
凤曦猛地一愣,小川的手一偏,轻轻松松把他挣开了──那碗乳白色带奇香的药就这样被灌进穆达口中。
昏死的人好像一点一点地开始焕发出生机。
小川把空了的碗重新搁回托盘,淡淡道:“叫医官进来看看。”
凤曦下意识扬声说:“传医官。”
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医官大人战战兢兢地挪进来,瞧也不敢瞧这两位,上前去摸了穆达的脉搏,惨白的脸色先泛青後泛红,话也说不利索:“回,回皇上……他,他好了!”
医官又开始检查穆达的额头,脖颈和眼皮,笑意顿时堆满脸颊,连忙跪下道:“皇上天威浩荡,福泽深厚,以微臣之见,穆达将军已无大碍,修养几天便可康复。”他满以为这下龙颜大悦,不说赏赐,起码也不用担惊受怕脑袋搬家了。
岂料年轻的皇帝闻听此言,脸色更沈了几分,冷冷喝道:“滚下去!”
便是穆达将军性命垂危时,也没见皇帝动这麽大的怒气。
医官带着疑惑连滚带爬地告饶出去了。
C31秋时自零落
秦歌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了,那日小川自凤曦处回来,脸色便有些怪异。秦歌同他逗趣,给他说军中轶事,那张家小将怎样害怕他媳妇儿,那李家郎官怎样害怕见岳母大人……
小川只是勉强笑一下,很快又恢复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在凤曦那里过宿也不是一次两次,唯有这一次好像是魂魄给人打散似的,秦歌连着叫他许多声,才如梦方醒地应一回。
“少爷……是不是他欺负你了!”秦歌立刻红了眼,义愤填膺地要去夺剑,又来拉小川的手腕,愤然道,“咱们去问一问他,喜欢不喜欢,总要一句准话,皇帝也不兴这样折磨人!”
连累歌儿为他担心,小川有些歉然,忙去阻止他,“歌儿,不是,我……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
秦歌立刻往他额头上探过去,口中连声应着:“是了,陆绍棋说你喝了那雪莲花,前几日是要多多休养的……”他一双眼眸变得晶亮晶亮的,喜气洋洋地说,“少爷的身体总算是能好起来了,歌儿以後一辈子留在少爷身边作伴!”
小川心里泛上一阵苦涩,却没处说去。他想,这样的事情终归是瞒不了秦歌多少时日,能让他开心一会,也是好的。
秦歌扶着他躺到榻上,小川也确实疲乏了,但是却不敢就这样睡去。他自己的时候,自己总是最清楚的,也许,没有多久了。
像这样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来日醒不醒得过来……
为什麽?
他明明才廿三年华,却要做垂死之叹,总归是不甘心。然而时日无多,如若不能抓紧安排,以後就没有机会了。
夜里凤曦尽兴之後,总爱从背後锁着他的腰肢沉沉睡去,脸庞贴在他肩後,均匀稳定的鼻息喷在他身上……纵使那时有多麽痛楚疲惫,他也强迫着自己睁开眼,於深夜里注视沉沉帘幕,手慢慢地握上扶着他腰的那只手,小心地描摹手掌的形状。
凤曦的手无疑是修长而有力的,在夜里透过昏黄的烛火看起来,显得有些苍白。不过这无损这双手的美丽──只可惜那中指指腹处,有一个半月形的掐痕。
掐痕是经年累月留下来的,仔细看能看得出细细碎碎的痕迹。
小川知道那是怎麽留下来的……他在大殿上羞辱他,他责罚他,他嘲讽他,他怒斥他,他拔剑刺他……凤曦也许从来不知道罢,每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拇指就会与中指相扣,麽指指甲深深嵌入中指指腹中,抵死厮磨。
凤曦折磨小川多少次,中指上便有多少道掐痕,深深浅浅地叠加到一处,成为哪怕再得当的保养也无法去除的痕迹。
既然无法在他的心上保有一个小小的位置,那麽在他的手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痕迹,也已经,很好了。
小川弓下身子,捉住那只手,对准那个半月形的痕迹,轻轻用唇碰了一小下。大约是手上有些痒,凤曦咕哝一句,两只手遽然收回去,却重新把小川锁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