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四月底,江南道今年头一波上供的枇杷运抵进京的时候,连负责押送的老差役都明显闻到了空气中危险的、一触即发的味道。木质车轮吱吱呀呀的滚过泥泞的路面,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碾压痕迹。冷不防前方街角忽然传来喧哗与呼喝声,夹杂着路人避让不及的惊惶叫嚷。有经验的老差役忙勒令车夫压住马匹避让,刚让到路边,只见一队如狼似虎的盔甲士兵气势汹汹的当街而过,后头铁链锁了一串嚎啕哭嚷的犯人,男女老幼皆俱狼狈不堪,身上的绫罗绸缎都沾了雨水泥浆,一张张平素养尊处优的面孔如今全都如丧考妣,惶惶然惊恐万状。老差役不敢多看,哆哆嗦嗦的帮着车夫扯缰绳,只听一旁围观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呐,西城兵马司指挥使蒋家,讲起来,还跟护国公府沾着亲呢,说抄家就抄家……
宁王遇刺濒死,作为最直接的受益人,太子立刻暗中成了众矢之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本来势头极盛的太子一党,也晏息低调了许多。角逐博弈是一回事,但杀戮手足却是另一回事——皇帝还正当盛年牢牢坐镇呢,储君就已经按捺不住对亲兄弟下手,万一哪天真的坐上那个位置,“政敌”和“异己”们还有活路吗?当然,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事出自太子一脉。但是,街头巷尾、稗官民间,各种窃窃腹诽、揣测议论,却是渐渐甚嚣尘上,越来越压不住了。这样的形势令太子一系高度紧张,并开始着手打压。然而,流言背后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掌控推动,愈打压愈泛滥,却苦于捉不到根源。
另一方面,太子这边,位高权重心腹得用的几个人当中,何靖才凭着一点皇帝的主仆旧情被返调回京,正是低调时候,且门下省那一摊子还没理顺,是以太子明确指示其爱惜羽毛,非到攸关时刻,不必插手这趟浑水。而护国公府那里,宫里的淑妃常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一回圣面,前些时护国公世子争夺禁宫首领之职时又意外的败于武威侯世子,桩桩件件都表明,圣眷已经越来越淡薄了……若不是储君的存在,只怕沦落的更快些。
太子深吸一口气,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去年以来,各种磕磕碰碰,十分不顺,好几股势力拧起绳来给自己下绊子的感觉。可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最火烧眉毛的,还是怎么清洗自己身上“戕害手足”的嫌疑。尤其是皇帝那里,不能坏了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前段时间得意之下稍有忘形,出手凌厉了些,就已经落了眼,如今更是步步惊心,每句话每个举动都要斟酌思量,生怕招致负面影响。
太子采取了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表面上看来,似乎一切正常。
宁王遇刺后,他第一时间表达了强烈的震惊与愤慨,甚至不避嫌疑的主动向皇帝要求亲理此案——当然不可能实现,至少表明了态度。作为关爱手足的兄长,他殷勤的探访着病中的宁王——当然是在御医等诸多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还带去了不少贵重的补身药材。同时,为了宽慰焦心的皇帝与皇后,太子近来往明心殿和坤宁宫请安的次数也增加了。至于朝堂之上,储君原本督阵的差事,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总之,在短暂的措手不及过后,至少在明面儿上,太子把自己的形象维持的很好。毕竟朝野议论总会渐渐淡化,只要昭宁帝那里信任不失,长久而言,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私下里,太子却是一点都不敢放松。
他从一开始就认定,这是老二为了嫁祸自己而搞的苦肉计。虽然,宁王的状态的确非常糟糕——但到底没伤了性命不是么?崔家可藏着保命的小还丹呢!戏作的越真,越能骗过天下人,老二定是经高人指点,才下了这狠手!况且,紧跟而来的一重一重后手,无论是舆论施压,还是借机铲除太子一系的官员——要说事先没有计划安排,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了。
想到近来折损的东宫一派官员,太子就深恨不已。中书门下就不去说他,六部九卿,派系林立,每一个盟友都得来不易。东宫多年来悉心招揽了一些中下层级、却无一例外手握实权的官员,待到来日登基,这些人渐渐都成长为关键位置上的中流砥柱,届时,这些人将是自己最重要的基础班底。然而,宁王一个刺杀事件,轻松掀起攻击的风波激浪。御史台本就无事都要到处弹劾的,如今更是打了鸡血一般,连日来疯狂的四处攻击攀咬,而且无一例外盯着太子党中要紧的对象下手。太子如今自顾不暇,略回护不力些,便眼见着折损了好几个,还都是用的冠冕堂皇的“当差不利”、“受贿渎职”之类的理由,配合预先备下的证据,弄得太子连想捞人都下不了手。
不过,太子十分清楚,宁王以性命作饵,绝不仅仅是杀掉几条小鱼小虾能满足的,最大的目标,还是自己。所以,当务之急,无论如何,这案子一定不可以查到自己身上!
然而,太子也十分明白,宁王那边一定会做好各种手段,千方百计把证据往自己头上套。因此,表面上未受影响的东宫之主,背后其实势力全开,延伸一切触角,大理寺每一点进展几乎都被太子府暗中监测着,时刻预备反应。
不过,非常不合常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滔天的案子,投入了无数的力量查办,却进展极为艰难,几乎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刺客仿佛是天上掉下的一滴雨水,落地便消失,湮灭无踪。
皇帝震怒,下了最后通牒,可怜大理寺卿的头发,又白了好几簇。
身为勋贵、又是血缘上的亲戚,卫涟当然也不可避免的去探过病。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宁王如今虚弱不堪、连喝水都要人服侍的样子,不免十分唏嘘。然而,叹息归叹息,他内心疑虑却不曾减少半分。与太子一样,他也怀疑这是宁王自己搞的鬼,还冷笑着对烈战潼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宁王倒是出息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局,原是要不留余地。伤的轻些,别说骗过天下人,皇帝那里首先就过不去。”
烈四沉默半晌:“你也觉得,这是宁王自设的局?”
卫涟不语,似乎专注于手中的茶具,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无比雅致飘逸。烈战潼有些着迷的注视着他,几乎忘了继续话题。却见卫涟轻巧的斟出茶汤来,将满未满的样子,微漾在雨过天青的细瓷杯子里,暗红的汤色清澈明净,香气散逸,越发诱人。少年恍若白玉雕成的双手轻轻执起一杯给他,眼中含笑:“试试?”
烈四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有些为难的看着手里丁点大的小杯子,都不敢大力握,生怕一不小心给捏碎了。卫涟还在慢条斯理闻香品茗的时候,他已经一口全干了——这么点儿还不够润喉咙的。卫涟有些期待的望着他:“如何?”
前土匪干咳两声:“不错,就是淡了点儿,再泡浓点就更提神了。”
卫小侯爷一懵,随即气的发怔,一手指住他,痛心疾首:“真是……牛嚼牡丹!我就知道,你这种人只配拿塞枕头的陈茶梗子打发了,没得糟蹋好东西!今年头一拨的雾雨红针,清华寺后山素心梅上收的雪水……还淡了点儿……要不要给你煮茶叶蛋啊!”
烈战潼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手里诚惶诚恐的捧着小杯子,犹豫半天,腆着脸陪笑:“宝贝儿,怪我怪我,刚刚太渴了没喝出来,要不你再给我一杯?这次一定仔细喝,真的!”
可惜迟了,只见美人悲愤的瞪着他,说什么都不肯再糟蹋好茶了。烈战潼求助似的往周围看看,司琴和侍书早就憋不住躲一旁偷笑去了。无奈之下,他只得生硬的往回转话题:“话说,宁王这样子不留余地,莫非真有必胜的把握?”
谈及正式话题,卫涟神色一正,慢慢答道:“筹谋准备定然不少,但这世上从无完全的把握,宁王走到这一步,也许是被逼无奈了。”
烈战潼眯起眼:“何衍之?”
诧异于他迅速的反应,卫涟有些惊讶有些赞许的对他微微点头:“皇帝的态度如此明显,对宁王而言,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再不搏一记,许就难以翻身了。”
烈战潼若有所思:“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冷眼看宁王这边的动作,虽然咄咄逼人,却似乎有些凌乱,譬如御史台明明弹劾掉了太子一系的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空出来的位置却被一个叫常骁的顶了,看着却不像宁王那边的人……”
卫涟扑哧一笑:“那是因为,还有旁人推波助澜啊。”
烈四略一思索,吃惊道:“不会是你吧?”
只见卫小侯爷笃悠悠的给自己重新倒了半杯茶,抿一口,满足的眯起眼,这才微笑道:“常骁原是东城副指挥使,裕王麾下骁骑营出身——这人就是个棒槌!不过,耿直也有耿直的好处……”
“好端端的,你淌这浑水做什么?”烈战潼十分不解。
卫涟脸色冷了下来:“他不配做储君!”回想起过去桩桩件件,从太子府内的欢意香之局到南疆战事中的种种暗地阻挠,又想起清华寺碑林里不堪的场景,心头翻滚起十分的烦躁,恨道:“便宜宁王都好过他!”
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饶是土匪出身的烈战潼都霎时惊出一身冷汗,条件反射的伸手捂住他的嘴,低喝道:“慎言!”
卫涟这才猛然惊醒,脸色发白,目光却愈发冰冷,轻轻推开他,一手撑住头,神情郁郁,若有所思。
第37章
话说,卫小侯爷爱憎分明、睚眦必报,真的恨上一个人来那绝对是挖坑不手软。何况太子这边无论是出于氏族利益还是个人恩怨,都已经不可调和的站到了对立面,因此,对于这位储君,算计起来可谓毫不留情。趁着宁王与太子斗得不可开交之际,其在背后推波助澜、火上浇油、釜底抽薪、黄雀在后之类的事情,做的顺风顺水,无比流畅,无形中更进一步加剧了东宫形势之艰难。
五月初,一场剧烈的急雨将京城内外浇了个透,从山上崩塌下的泥土石块甚至压塌了南郊的官道,抢修了好些天才重新清理出来。在来势汹汹的大雨冲刷之下,城外乱葬岗上几乎四处可见或新鲜或腐烂的曝尸。那些原本就只有一床破席、甚至直接就草草盖上几锹土完事的尸首们,浅表土层被冲走后,尸骨不宁的被迫重现天日,再被野狗们扒拉啃咬,更加惨不忍睹。这其中,有一具新鲜的尸体引来了仵作的注意——宁王的案子被下了死命令,京城办案的差役们几乎倾巢而出,日日扫荡着一切犄角旮旯,收集梳理着一切能找到的线索。这具尸身衣着齐整,料子也不差,在褴褛遍地的乱葬岗,可谓十分罕见。从体格手脚来看,这人应当是练家子,令仵作触目的是,尸体后心一个狰狞的创口,明显是无防备之下被人偷袭而死。这袭击来的出人意料猝不及防,甚至连牙根处的毒囊都未及咬破——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个被灭口的死士。
豢养死士是极为昂贵、隐秘且危险的行为,寻常官宦甚至巨富人家都不会做这等事情。纵观大周朝,有能力、有资格、有胆量养死士的,不会超过十余家,每一个名字拎出来都代表着滔天的权势与吃人的手段。而且,死士的培养极为不易,多是从小调教起,死亡率极高。成功培养出一个得力的死士,其耗费成本几乎相当于等身的黄金——等闲之下,谁会舍得随随便便杀掉灭口?更别提,这具尸体的右手臂和手指上还有常年佩戴器具而勒出、磨出的痕迹——是什么器具?袖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