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面,带下淡粉轻红一阵花雨。卫涟凝视着杯中飘入的一片花瓣,面色不动,幽幽道:“帝王心术,有时候,疑心也是一种手段。”他止于此,不愿在此话题上继续下去,便又回到先前的话题:“陛下发觉,需要有人来牵制汪景芝。这个人,地位不能低,资历不能薄,手段不能差——单看条件,何靖和崔焕都够格。”
“那最后为什么选了姓何的?”
卫涟闭上眼,轻声叹息:“太子,到底是储君。”
宁王与太子争的越凶,皇帝的警惕与不悦之意只会越甚。作为平衡的棋子,宁王过去在一定范围内的动作都是被默许的,但是,如果一旦势大到要影响正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至少迄今为止,太子作为昭宁帝钦定的储君,表现一直可圈可点,从各方面而言都当得起这位置。宁王想要撬动,还要看皇帝许不许。
何靖接掌门下省,也是一种表明态度,替长子正名的意思。
平安侯能想明白的,别人自然也能想明白。
昭宁帝四两拨千斤的一个调令,轻轻巧巧就立刻拨正了原本已呈胶着的局势,各种纷争似乎也明朗起来,连许多原先看似中立的官员也开始有意无意的朝东宫那边示好。一时间,太子势头大盛,宁王一系处处被压制,颇有些灰头土脸。
然而太子似乎仍不满足。也许是受了什么刺激,也许是之前多年累积的敌意,也许是出于乘胜追击的心态,总之,他虽然表面上仍然挂着温文尔雅和蔼亲善的笑,实际上对自己的弟弟所做的一切,却颇有种逗弄猎物、然后赶尽杀绝的姿态。
这样的发现让昭宁帝开始皱眉。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四月初八,宁王拜访皇叔晋王后,于回府途中遇刺重伤,命在旦夕。
这下子,天子震怒了。
皇子出行,规格极高,哪怕轻车简从,其护卫防范程度依然不是寻常人能够想象的。然而宁王这番,却是防不胜防。刺客应当是扮作街市上的普通百姓,以袖弩一类的装置发射暗器,十分隐秘。一击即中后趁乱逃离,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话说,由于太子与宁王之争正处于瞩目的当口,宁王被刺后,太子一系反应极为震惊,不似作伪,甚至主动上表请求三司联动,彻查凶手,一派恨不能及时洗清嫌疑的样子。这样的姿态下,虽然不敢言明,其实有不少人在暗中诛心的揣测:莫非……是苦肉计?
甚至连昭宁帝自己,刚开始的震惊过后,也有过这样的怀疑。
然而,所有的怀疑在见到宁王的伤势后,便彻底打消了。
没有人能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细小尖锐的袖箭,箭头被施以剧毒,入血即走,数息之间人便从马上摔了下来,不省人事。
事发突然,然而能跟着主人出门访客的贴身仆役都是平素千锤百炼过的人物,最初的慌乱过后,立刻开始紧急应对:划开伤口吸吮毒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府。派出一人携带印信直奔五城兵马司,调人封锁街道搜查刺客。又有一人策马急奔崔府报信,并带回济世堂坐镇的大夫与保命药品。
当昭宁帝带着最好的御医夹裹着雷霆之怒匆匆而至的时候,不省人事宁王刚刚经外祖崔焕亲手撬开牙关,喂下了一枚用百年老参汤化开的小还丹。
小还丹,传说中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能从鬼门关抢人的西域圣药,连大周皇宫里都只有一颗,还是十多年前伊月氏进贡的,皇后病了多年都不舍得动用,这次却哀求皇帝随身带了来给唯一的嫡子。
昭宁帝一听说自己来之前已经喂下了小还丹,略一诧异,神色却微松,一面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头发花白的崔大学士——崔氏百年世家的底子,由此可见一斑。这位国丈静静跪伏在旁迎接皇帝的到来,原本城府深沉的老人如今神情惨淡,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皇帝叹了口气,吩咐道:“赐坐。”
崔焕强撑着谢了恩,一面眼巴巴的看着皇帝吩咐御医上前诊治。
被皇帝带来宁王府的,是太医院最擅毒理的医生。昭宁帝望着嫡子人事不省、呼吸微弱的模样,面色极为难看,眼中似有风雷隐隐。见他一抬手,御医赶忙轻手轻脚的上前,小心的揭开宁王虚掩的衣襟,只见肩胛下方一个细小的伤口,犹自渗出暗红发黑的血液,周边一圈皮肤都隐隐泛着青黑色。御医面色一紧,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枚细小银针,小心的沾了一点血迹迎着光仔细观察,又用指尖捻开闻了闻,最后,甚至放入口中舔了一下,随即眉心紧缩,呸的一声吐了出来,迅速从药箱里翻出一枚灰色的丸子吞下。擦把汗,这才迎着周边虎视眈眈的目光,谨慎的跪下回话:“启禀陛下,宁王殿下所中的,乃是七步断肠散。”
昭宁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可有解药?”
御医跪在地上,把头埋的极低,声音里有明显的犹豫和不安:“臣……自当竭尽全力。幸亏殿下尽早服下了小还丹,眼下……性命当是无碍的。只是余毒未清,还需假以时日,缓缓拔除。”
御医的诊断,与先前济世堂的大夫并无差别。只不过御医还隐下了一句话:七步断肠散,无解。
一旁忽然传来咕咚一声,只见面无人色的宁王妃,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慌得身旁贴身丫鬟忙不迭跪扶。
自宁王出事起这几个时辰,这个深宅贵妇,几乎已撑到强弩之末。一方面紧急安顿治疗出事的夫君,一方面要稳住内外宅不能乱,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且抱着向宫中求助的心思,宁王妃顾不得按品装饰,草草收拾一下便带着幼子持牌进宫,直奔坤宁宫皇后处——皇后一直病着受不得刺激,可性命攸关之下也顾不得了——无论求医、求药,皇后这嫡亲婆婆发句话,比什么都管用。谁知皇后病体孱弱之下,乍一见儿媳与小孙儿仓惶进宫求助便被唬了一跳,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急郁攻心晕厥过去,整个坤宁宫上下霎时乱成一团。这下子,只片刻功夫,皇帝的明心殿也被惊动了……
昭宁帝别过头,看着毫无血色的儿媳,面上浮起了然而悲悯的神情。他挥了挥手:“扶王妃下去休息吧。”一面回过头,注视着仍然跪地不敢擅动的御医,冷冷吩咐道:“自今日起,汝驻守宁王府,专心调理宁王身体。什么时候大好了什么时候回去。朕自有重赏。”
御医面色愈发苍白了,便是再蠢的人都听得出皇帝的言下之意——宁王若有个三长两短,且等着陪葬吧!然而他一声不敢吭,规规矩矩的磕头领旨,宣誓尽忠。
皇帝面无表情的振袖起身,缓步而出,一面走一面吩咐:“张德,摆驾回宫。去把刑部、大理寺、五城兵马司那几个尸位素餐的东西都给朕叫进来——一个一个,都当的好差事!”
伴着“恭送圣驾”的声音,身后房内跪了一地。崔大学士垂首默然,几乎敛藏不住炽涨的怒意与阴沉。老人眉眼深沉的目送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瞥一眼乌云层叠的天空,嘴角泛起恨急的冷笑:这天,也该变了。
第36章
进了四月中,淅淅沥沥的淫雨便一直未停过,京城的天旷日持久的灰蒙蒙,阴沉湿冷,凉意直透过官袍钻到朝臣老爷们的骨子里,逼出深藏的忐忑。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宁王遇刺的案子却始终悬而未破,京城的局势越发不明朗。暗潮汹涌之下,波谲云诡,诸方角力,简直各显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