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自杀……
虽然隐约有了预感,但预感被证实,谢林仍觉如遭雷轰。有那么几分钟,他不会动了,整个人木头似的僵在原地。等到所有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他又能支配自己的手脚时,强烈的绝望与恐慌笼罩了他的心。
这种绝望三年前曾有过,后来被证明是假的。他忽然记起自己知道容鹤没死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恨,而是庆幸。
他还活着,这太好了。
可是紧随而来的愤恨掩埋了庆幸,叫他只想捉回容鹤,在他身上好好发泄自己三年来的每一分心痛。是啊,他发泄够了,所以现在轮到容鹤报复,换他重温这三年来的痛楚吗?
他冲出医生办公室,在走廊上踉跄地奔跑,他的姿势丑极了,每一步都像要跌倒似的。跑到ICU病房门前,还没到探视时间,护士拦着他不让进,他抬手将护士挡到一旁。
他包下了这间ICU,病房里只有容鹤一个人。真巧,容鹤醒着,护士正给他喂水,他不肯喝。干渴让他嘴唇起皮,原本白皙柔滑的皮肤失去了水润与光泽,变得干燥粗糙。谢林一直走到他面前,他的气场压抑得吓人,护士不敢造次,退到一旁。
谢林俯下身,单手撑在容鹤枕边,容鹤已经没力气别过头了,所以干脆闭上眼不看他。他们就这样对峙了半晌,谢林张口,冷笑:“我听说了,你不吃不喝,不配合治疗。想自杀是吗?容鹤,你敢死,我一定在你死之前把邦达抓到你面前,当着你的面一颗枪子崩了他!”
许久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交谈。谢林一直以为经过了病痛与揪心,他们的再次谈话会尽量平和而平静。他甚至做好了容鹤再对自己发一顿脾气的准备,却怎么都没想到,大失方寸的会是自己。
容鹤轻轻笑了。
他真是虚弱极了,连一个讥讽的笑都软弱无力。他在笑都这个时候了,谢林还是只会威胁。
“你杀了他吧。”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邦达立志混黑道,脑袋早就别在腰带上了。与其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不如死在我面前。”
说完这句,容鹤闭上眼睛,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他没有再醒来,而是陷入长久的昏迷。医生给他加了药,希望给他续命。但不吃不喝,仅靠营养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容鹤迅速地衰靡下去,之前他不愿醒来,现在他无力醒来。谢林恳求医生救他,但医生也爱莫能助,当一个人存了必死的信念时,谁能挽回呢?
容鹤偶尔还会吐血,还会在某个时刻撑不过去,被手忙脚乱推进抢救室。他的心跳停过两次,被医生强行救了回来。抢救他的时候,谢林就在抢救室外守着,医生推出容鹤,只觉得躺在病床上刚刚死过一次的明明是容鹤,可门外的谢林也像死过似的。他听说过三年前谢林为容鹤发的那一场失心疯,失而复得再次失去,他想,如果某一次,自己没能将容鹤从死神手里拉回来,也许谢林也活不长了。
医生不再给谢林设置探视时间,他数落过谢林是咎由自取,却也可怜他。相聚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谢林整日整夜留在病房,坐在容鹤病床旁,一时一刻都不松开他的手。夜深了睡不着,他还会坐在床上,把容鹤抱进怀里。以前他喜欢倚在床边抱着容鹤,那人骨肉匀停,手感极佳,谢林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抱着他就度过整个下午。可现在他瘦得脸颊凹陷,骨架支离,谢林把他抱在怀里,他再也不会不老实地扭动,一会儿支使他去拿吃的,一会儿嚷着要喝水了。
他快死了。
谢林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要是容鹤醒着,见着了一定会诧异——谢林还会哭吗?他这样冷心冷面的人还会哭吗?谢林猜不出他会开自己玩笑还是会咬牙切齿地嘲弄自己,反正两副面孔都是假的,他说过,他在骗自己。
就在这一个深夜,他想起了容鹤昏厥在自己面前那天。
他控诉自己从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不试图去知道,他控诉自己践踏他的自尊,从不曾设身处地替他考虑,反倒只想驯服他。他说他恨谢林,谢林的每一点都让他感到恶心。
“如果我都改了,你会醒过来吗?”谢林喃喃地问。
那么恨,都像做了一场大梦。谢林偏执自私,心狠手辣,手段非常,他做的事自己敢认,习惯一条路走到黑,就算是错也不回头。可是抱着容鹤,已经奄奄一息,寿不久长的容鹤,生平第一次,他学着忏悔。
“醒过来吧……”他说,泪顺着脸颊滑下,滴在容鹤额间,“活下去,小三叔,只要你活下去,我不会再强迫你。”
容鹤知道自己在等待死亡的来临。
有了这个念头以后,他就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等死的感觉很奇怪,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时而能够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听得到外界朦胧的声音,时而只有空茫一片,像跌入很深很深的地穴,触底的那刻又猛然惊醒。
没有力气睁开眼,他知道所谓的清醒也只是相对而言。快要死了吧,他猜是的,毕竟没有经验,当然,这种事谁能有经验。之前那么不甘,那么委屈,那么痛恨,到这时也变得平静。都说濒死时分,人对很多东西会看淡,他想,不过是没力气计较了而已。
疼痛随着昏迷日久而逐渐远去,或许是已经适应了,事实上,越到后来,他越是无力思考。身体机能仅靠点滴维持,慢慢听不到那些朦胧得像闷在牛皮大鼓里的声音,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所谓的清醒全被混沌取代,大脑也不再归自己支配。他做了无数个千奇百怪的梦,梦到漫天飞的宇宙飞船,涂满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还梦到平地冒出一根巨型豌豆,顺着爬啊爬,能一直爬到天上,那里有小房子,里头住着个脾气很坏的白头发老婆婆。他梦到了二姐,一门之隔,他知道二姐就在里面,拼命敲门,却进不去,还梦到了父母,全家坐在一起吃饭,晚辈给长辈敬酒,数他说得吉利话最好听。他嘴那么甜,哄谁都轻而易举,总跟在自己身边那人就不成了,嘴笨,只会闷头做事,还不讨喜。
所以有什么好事,他会喊他一声,免得没人叫他,被他知道,又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生闷气。
他是个闷葫芦,有什么情绪从不会说出来的,容鹤总说他早晚要吃这个的亏。
容鹤还是梦到了谢林,在毫无准备的时刻。
梦里彼此都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在午后席地坐在书房地板上看书。他们追逐着日光,随着太阳的偏移不断移动位置。谢林总要坐在他身边,有时容鹤一抬头,就发现他不看书,正支着下巴看自己。问他在干嘛,他理直气壮把眼睛挪到容鹤手里的书上。
“看看你读的是什么。”他答。
谢林身世可怜,从小就没什么人管他,长辈们的斗争总要把他牵涉其中,所以他像个刺猬似的。容家上下都笑称他为小狼崽子,容鹤也难免气他野性难驯,可说到底是疼爱他的。两人名义上是叔侄,其实容鹤拿他当弟弟。
怎么会变成后来这样呢?
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啦,快死了,就不去想了。他已然没有亲人,更没有牵挂,既然活着是痛苦,不若死了好。全家人都在那边,何苦留他在尘世孤零零一个?像有一座深潭,他放任自己沉下去,沉下去,沉到底,就是那边了……
就在堕入无边深渊的那一刻,一个声音遥远地传了过来。
“三叔,救救我!”竟是容皓的声音,“容氏有难!”
谢林走到病房前,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