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平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自己聊着什么,他老得厉害,看着是至少二三十年后的他,驼背弯腰,嘴唇因为掉光了牙齿而往里面凹,但眼睛还是明亮而充满智慧。
唐镇男知道如果自己低头,也会看到自己那双覆盖着老人斑和褶子的手,皮肤也是一样的松弛。
死亡在梦中依旧如影随形,但这一次,他和他的这个伴儿会一起迎接生老病死。
雾渐渐浓烈,眼前几米内的事物也开始难以辨认。江念平那干瘦的身影也开始越来越模糊。
他张嘴叫着他的名字,充满了留念。
似乎是听到了这深情的呼唤,江念平歪过头看着他。
在这一切融进黑暗之前,他看到的是这个男人笑脸。
唐镇男艰难地睁开眼皮。
他的身体像不是自己的似的,转一下头都很艰难。他还保留着枪伤时的记忆,知道这可能是麻药的后遗症。
病房内的光线亮得刺眼,他用了好一会才能完全看得清眼前的东西。
这里是一个非常舒适的单人病房,格局很像是旅馆,进门处是一条小走廊,旁边有一个卫生间。病房内的某处可能摆着清香剂,唐镇男可以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被子洁白而且晒过,为他的身体提供了热度。
江念平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手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他喝惯了的紫砂茶杯。他本人则是坐得端端正正,手里捧着一本书,看那样子,已经看了大半。
唐镇男知道这股香味是哪儿来的了,那是江念平常用的香水味。
他似乎是听到了唐镇男艰难地在床上翻动时发出的微小声响,便微微地转头看他,还保持着刚才阅读时的姿势。
“醒了吗?”他问道,但只是在自问自答:
“可惜了,你爸妈和妹妹一家刚走,再早半个钟头睁眼就能说得上话了。”
一点都不可惜,你不是还在这里吗?
唐镇男冒出了这么个想法,然后他自己就愣住了……眨了眨眼,思考着这是一种怎样的思绪,上一次对谁产生这种感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一些昏迷前的记忆开始复苏,因为太出乎意料,唐镇男也无法确定自己想起来的那些片段是臆测还是现实。
“你爱的人,不是王瑾汐吗?”
没来得及管住嘴,唐镇男就这么直接地问出来了,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后悔。
江念平合上书本,放在了一边,伸手,唐镇男可以感觉到他的掌心叠在自己的手背上。
“你还记得?”
他当然知道江总指的是什么,他想点头,但药效没过他还动不了,只好改为回答:
“记得。”
江念平一只手托起下巴,歪着头看着唐镇男,语气和两个人平时聊天时没什么区别,还是那么平淡直接。
“我爱她,但是她已经不在了,这份爱变成了孤独的思恋。我说爱上你,不是为了填补这个感情空位,我原本也打算这辈子不再对谁动感情了。”
他静静地说着,一边试图去分析自己的心理,他知道唐镇男很认真地在听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
“我们认识很久了,一直是很默契的朋友和搭档,做人的理念也没起过什么冲突,我觉得和你当一辈子的朋友是没问题的,这个想法在我爱上你那刻起,有了些许的改变。”
“那一刻?”唐镇男有些迷糊,这是什么意思,两个认识很久已经很了解彼此的人,也会突然一瞬间升华原有的感情吗?
“爱情的缘由是多样且复杂的。”
江念平知道唐镇男还没理解,便进一步解释道。
“一见钟情是存在的,日久生情也很常见,我对你的爱不是第一种也不是第二种。其实,如果在爱上你之前,作为普通朋友的你渐渐地和我疏远,我最多只会觉得可惜,毕竟世事无常,我这把年纪了,什么样的生离死别也能接受。爱,就是在我觉得,我想要在死前都和你保持着独一无二亲密关系的那一瞬间产生的。就像是潺潺的溪水终于混进大海,找到了归宿,这同时它也再也不是河流,而是完完全全地,和那片大海融在一起,成为了一个崭新的存在。”
他抓起唐镇男的手臂,抱进了臂膀间,让那只手粗躁的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老唐麻药药效还没过,手不太能使得上力,不然他可能会使用蛮力挣脱他,这个动作里包含着超出友情范围的柔情,让这个当了一辈子直男的男人,一时间有些尴尬和脸红。
但如果要拒绝,刚才就能找机会口头告诉江念平自己对他没有特殊的想法。
但那也只是在几天前。
可能他爱上他,只比他爱上自己,晚了一秒钟。
唐镇男决定接受这个命运,那只被江念平放在脸边的手,开始试着主动地、轻抚那张初老的英俊面庞。